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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仄陈旧的僧房之中,漂浮着浓重的血腥气与窗外雨夜的浓重泥土腥气混杂起来,更加阴森。
躺在地上的兰旻阳,盯着皇帝,不由害怕得浑身颤抖起来,咯咯牙齿都在打架。
皇帝笑了,记得啊。他手一挥,所有人都退了出去。陈瞻杰顿了顿脚步,想劝他一声,却被他冷冷的目光扫过。陈瞻杰不敢再开口了。
皇帝顿了一下,看着恐惧万分的兰旻阳,他轻声问:“大长公主府的飨客歌姬,你还记得吗?当年你不过是个从七品的吏部从仕郎,喝了点儿酒就不是人了?”
兰旻阳恐惧地睁大了眼睛。
皇帝轻声道:“你忘了对吧?你们都忘了。朕却忘记不了。不过朕一直在想该怎么处置你们呢?毕竟这世上只有先德善太后,没有大长公主府的飨客歌姬池音佳啊。我若杀了你们,这世上记得娘亲的人,不是又少了一个?”
他看着兰旻阳眼角流血,他恐惧地口吐白沫,竟马上就要被吓死了。
皇帝看着他上气不接下气,马上就要死了,才从袖子中抖了抖,一阵香粉弹到了他的口鼻之中。
兰旻阳的眼神瞬间变得直直的,他那仿佛要断气的粗喘也停了下来。
皇帝站了起来,眼中的红光一闪而过。他推开门走了出去。陈瞻杰看了一眼屋里,还好没有变成碎肉。他松了口气,他本来差一点儿以为皇帝性子上来,会不管兰旻阳还有用处,先剁了他了。
皇帝站在雨夜之中问:“香国使臣什么时候到?”
每次这个时候陈瞻杰都觉得毛骨悚然,皇帝的影子摇晃着,好像在黑暗之中潜伏着野兽。他道:“应当此时就到了。他们在穿过山门。”
皇帝点点头。
黑暗中出现了几个赤龙卫,他们点亮了手中的灯笼,皇帝和陈瞻杰随着他们来到了东面的一间僧房之中。
赤龙卫转动墙上的机关,出现了一条长长的地道。
皇帝和陈瞻杰步入其中,不知道走了多久。陈瞻杰觉得这沉默太难受了,道:“皇上那并不是你的错。”
皇帝没想到陈瞻杰今日这般大胆。平日里,陈瞻杰看到他这个样子的时候,吓得大气不敢喘。
他奇怪地看了陈瞻杰两眼,又继续向前走。忽然他道:“如果我没有错。娘亲没有错。那兰旻阳是不是也没有错?错的是谁?”
陈瞻杰没想到皇帝这般心平气和地跟他谈论。
皇帝又道:“自然也不是姑姑的错,不是父皇的错。大家都没错?可是娘亲她在泥淖里滚着,痛苦了一辈子。死了之后,她生平的一切痕迹都被抹去。从此史册上,她都是一个早逝的模糊影子。这一切是谁的错?这二十年间呼喊哀嚎死于非命的所有人,他们有错吗?”
陈瞻杰被皇帝的话惊得说不出话来,差一点儿把手中的灯都丢了。却听皇帝自言自语道:“其实你们都知道。这些都是这个世道的错。可你们不敢说。朕是天子,若朕也不敢说,那这些错误就不会被纠正。只能一路错下去了。”
陈瞻杰清了清嗓子,平复了他狂跳的心道:“皇上天纵英才,定能开盛世太平。这些悲剧自然不会再重演。”
皇帝嗤笑一声:“你怕了。你看你说的话,这些话像你的话吗?跟你爹一模一样了。”
陈瞻杰忽然胸中热血上涌,他道:“皇上,你想做什么就做吧!臣愿为皇上肝脑涂地!”
皇帝扭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道:“很好。你不要忘记今日之言。”
陈瞻杰又鼓起勇气道:“臣不会把皇上的话,告诉任何人。皇上,臣不像他们被变法吓破了胆子,再不敢提变法两个字。臣也同皇上一样,同意变法才是中兴之契机!”
皇帝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他今日之言是一时兴起。陈瞻杰如何反应他并不放在心上。总之他不敢说出去,没想到会得到他的效忠。
皇帝黑眸里闪过一丝嫌弃,聊胜于无吧,这么个蠢家伙。
两人再转过一条地道,终于听到了前面传来隐隐的谈话声。
两人站定,陈瞻杰小心按下机关,只见厚厚的墙上出现了一个小孔,那隐约的声音清晰起来。
说话的人正是刚刚从山道抵达兰慈寺的香国使者塔易和他的从人阿巴斯。
他们从这里将室内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皇帝的目光落在了那阿巴斯身上,他的眼中精光一闪。
却听室内有人道:“香国使臣远道而来,辛苦了。”那冷淡却好听的声音,与皇帝一模一样。香国使臣对面坐着一个人,穿着一身淡黄的绣金龙盘领窄袖长袍,头戴翼善冠,腰间系着玉带,看上去俊逸无双,和地道中的皇帝生得一模一样。
陈瞻杰看着坐在那里的皇帝替身,觉得很奇怪。不管他看过多少回,每次看到这样的情形,他都一阵恍惚,分不清谁是谁。
替身徐七,从小训练,这么多年下来,他一旦进入角色,实在太像皇帝了。
那香国使者正要开口,他身后的阿巴斯突然道:“听闻皇上武艺超群,手中更有失传的上古香方,我香国愿以五城为赌注,与时楚茗陛下,一决高下!”
不说皇帝和陈瞻杰陡然一惊,假皇帝徐七瞬间微微眸子一动。这和说好的流程不一样。
他一个香国使臣的跟班,怎么会忽然大放厥词?该如何接,徐七盯着香国使节塔易,看他虽然满眼震惊,但是却没有反驳,反而将那阿巴斯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徐七做皇上的替身好多年了,也见过不少大风大雨,这突发状况,他也应对过不少次了。他微微闭上眼睛道:“容后再议,今日还有何话要说?那边境通商协议何时议定啊?”
陈瞻杰松了口气,对,这才是他们连夜接见使臣想问的重点。
香国使者塔易见流程回归了正常。他也不禁松了口气。刚才那是什么情况。他正要开口,却听身后的阿巴斯道:“通商协议不急,皇上,先定了你我比斗的事宜,通商协议立刻就可签。”
徐七微微睁开了眼睛,地道之中的陈瞻杰一惊。而皇帝冷笑一声道:“他识破了。”
陈瞻杰心中一惊,问:“那该如何?”
皇帝一扬下巴,眼神变得深邃,没有说话。
徐七短暂一愣之后,脸上重新变得平静无波。他望着塔易道:“这是你们香国的规矩吗?上官拜见君王,随从随意插话打断?”
香国使者一愣,忙道:“并非有意冒犯。实乃臣最近偶感风寒,身体不适,我随从担心我混淆我国君王旨意,不得不加以提醒。”
陈瞻杰骂道:“满口胡言!”
徐七也站了起来,下巴抬了抬道:“既然使者现在昏聩不记事,就好了再来!”说着他一甩袖子就要离开。
陈瞻杰松了口气,赞一声徐七机警,这番应变十分妥当。
在地道中的皇帝却低喝一声:“小心!出手!”
却见厅中那阿巴斯二话不说,双掌一晃就朝徐七的心口攻去。
徐七才挨了四十大板,又在雨里淋了半天,精神其实很差,来之前还是特意装扮过的。这阿巴斯没想到是个绝顶高手,徐七没有伤的时候,也未必是他的对手,何况此时。
他急速地矮下身子,使出一个铁板桥,身子弯折,几乎要贴着地面,才躲过了阿巴斯的这一招。
阿巴斯的攻势连绵若江河,一招不中就接续下一招,徐七知道能躲过一招已经是他的极限。再也躲不过下一招。却见阿巴斯猛然收招,朝后一跃,躲过了三个赤龙卫的剑招。三人听到皇帝的喊声,就急速跃起,赶来救援。此时三把长剑分别攻向阿巴斯的三处要害。
那香国使臣不由吓得魂飞魄散,忙大喊道:“手下留情!”
皇帝眸中一闪,在墙上一按,札札数响,尘土飞扬。
皇帝穿着普通的月白长袍,款步从地道中走出。身上气势惊人,那阿巴斯眸子一缩,瞬间浑身戒备。
阿巴斯被赤龙卫的三剑逼退,身上的袍子都被剑尖划破了少许,看上去有点狼狈。
皇帝冷冷地注视着他:“香国皇帝,你的战书,朕收下了!”
阿巴斯瞬间黑色的瞳孔一缩,在烛光下泛起一丝蓝光。
阿巴斯随即全身放松下来,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行礼道:“尊贵的大熙陛下时楚茗,我是香国新继位的皇帝阿巴斯。初次见面。”
他双目炯炯盯着时楚茗:“大熙皇帝风采过人,不知你为何要藏头露尾躲着不见人?”
在场的赤龙卫们不由一声低喝:“放肆!”
楚茗微微抬了抬下巴。这个动作方才徐七也做过,当时陈瞻杰站在一边儿,觉得徐七做的和时楚茗一模一样。但是如今看到时楚茗自己的动作,他只觉得那浑然天成的贵气,即便是下了苦功夫的徐七,也模仿不来。
若分开看两人,也许很难辨别,可是放到了一起,那谁是真的,不言而喻。
时楚茗冷冷地看着阿巴斯道:“阁下扮成随从偷入我国,这不是鼠辈行径吗?”
那香国使臣塔易,也不由对时楚茗怒目而视,他正要开口,阿巴斯一挥手,他微笑道:“本皇只是得了贵国出品的一味香,听闻是皇上手制,才忽然动念来此。”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颗香珠。
在场的赤龙卫陈瞻杰等皇帝内臣都不由怒了。这香珠分明是皇帝手上一贯佩戴的。香味十分特殊。但是这香珠在七夕之夜大战之时,激战之中落入了百花溪中。他们也曾为皇帝细心寻找,却一无所获。
如今香珠居然出现在这香国皇帝手中,分明是挑衅!站在一边的徐七,自从皇帝进来就退入了阴影之中,此时也忍不住上前一步。只待皇帝一声令下,大家就在此将这香国皇帝擒获!
殿中气氛紧张,那香国使臣塔易不由冷汗直冒。这位刚登基的皇帝阿巴斯心思深沉,他出香国国境之时,阿巴斯忽然出现在边境,硬要跟着一起来。他们一路跋山涉水,虽不见阿巴斯有什么动作,但他一直提心吊胆。
本以为见了大熙皇帝就安全了,岂知阿巴斯皇帝会在此时忽然冲出来,还跟大熙人动手。若是阿巴斯在此出了差错,香国皇位立刻会被阿巴斯虎视眈眈的叔伯和兄弟们篡夺。而自己全家也必然尸骨无存。
时楚茗看着阿巴斯手中的香珠,却始终面无表情。
他淡淡道:“香国皇帝,你们香国风俗是开口就说谎话吗?你手中的那香珠,一看就知道陈年之物。你既然懂香,不会连这个都看不出来。这香珠是朕出生前就制好的,岂能是朕手制?”
阿巴斯点头笑道:“大熙皇帝果然目光毒辣!但是本皇翻阅过我香国的宫中记录。这香珠确实多年前从你们大熙来的。文书上说是皇室贵人所制。”
陈瞻杰还第一次见这样的人,好歹也是一国之君,居然说谎话跟喝凉水一样,被拆穿了还这般恬不知耻地找补。他忍不住道:“皇室贵人所制,到了您嘴里就变成了成皇上手制?”
阿巴斯依然微笑道:“文书是你们大熙文字所写,本皇的大熙话没有那么好。”
陈瞻杰瞪着眼睛,忽然用香国话道:“香国皇帝,你不认识字,难道不能找人看看?还是你们香国之中,连识得上国文字的人都没有?”
阿巴斯倒不惊讶陈瞻杰忽然说出了香国话。今日本来就是两国会见,接待香国使臣,皇帝身边带个通晓香国话的人顺理成章。
却听皇帝开口了,他说的居然也是香国话:“阿巴斯,你说要输给大熙五座城池,是哪五座?是那狭长走廊上的五座吗?”
阿巴斯一惊,他得到的情报之中,并没有大熙皇帝会香国话的记载。他忽然警惕起来,觉得这趟未必有他设想中那么顺利。
他面上依然在微笑,用大熙话道:“没错。大熙皇帝,我们是不是可以说英雄所见略同?”
时楚茗的眸子深幽,在心里迅速地考虑阿巴斯的来意。
香国乃是大熙之西的大国,兵强马壮百姓富庶。这百年来,香国不断向东扩张,终于打通了一道狭长的走廊,跟大熙几次短兵相接。
但是因为两国始终不接壤,中间隔着诸多小国,只有这一条狭长的走廊相通,易守难攻,非常容易被人切断后路。香国大熙两国交战百年,各有胜负,损耗很重。
最近时楚茗终于趁着香国老国王过世,诸子争位的机会,时楚茗御驾亲征,将两国之间的那条走廊吞并了一半,并将走廊周围的小国都收为属国。
时楚茗经过此战,奠定了在军中的崇高地位,大熙在长达百年的拉锯战之中,占据了上风,并一雪前耻。香国终于宣布停战,并派人来求和。
但实际上,大熙经过诸王之乱,同样混乱而孱弱,时楚茗其实也一样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若香国再起战端,他也会十分吃力。
所以这次香国求和,至关重要,他即便身在兰慈,内伤沉重,也不敢有丝毫松懈。
如今时楚茗见了香国皇帝本人,楚茗只觉阿巴斯比自己想的更加棘手。
阿巴斯紧紧盯着时楚茗看,却什么都看不出来。他自己虽然脸上笑哈哈的,但心机深沉,城府很深。没想到他看到了另一个将情绪隐藏地这般好的人。时楚茗乃是天生王者。
阿巴斯终于收敛了他的笑容,他用大熙话道:“不错,就是那五座。只要皇帝你赢了我,那五座城池就归你了。”
那香国使者差点儿晕过去,香国诸位前辈花费百年才打出来的通道,皇上就这样轻易送人了吗?他只觉眼前灰暗,回国之后,必然被问罪,他的官路算是到头了。
阿巴斯的眼神一变,十分犀利地盯着时楚茗看:“皇上你负了伤?所以你才找个替身接待我?”
众人都一凛,皇帝七夕受伤失踪乃是秘事,虽然阿巴斯在大熙有内应,但也不知道其中的隐情。皇帝此刻看上去并无异状,他是如何看出来的。
宁三已经忍耐不住,“这么说刺杀皇上的刺客,是你香国人派来的?”徐七和赤龙卫皆怒目而视,按剑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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