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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千里之外的兖州远比京城更闷燥,婵儿闹喧,几棵白杨浓荫匝窗,窗扉下是宋知远山远少年貌、静如?良玉的身姿。
属于?京城的动乱远还没传到兖州,这里依然在春汛后维持着一种小乱中的大宁静。宋知远望着浓荫中碎金的残阳,斑驳得像明珠的一眨一眨的眼,他总是在憧憬着风暴过后,属于?他的永恒春秋,具体?就是明珠一颦一笑间带给他的如?冰雪消融后的暖流。
“大人,该用饭了。”
一回首,一张榆木圆案上满当当摆着红白熬肉、银鱼炒鳝、莼菜笋、紫苏虾、盐鸭子、莲子头羹。边上站着浴风与穿常服的知州王显怀王大人,是名须髯三尺的中年男子。
那王大人毕恭毕敬地摆出一袖请他入座,笑纹一线线地叠起,“大人到兖州这些时,真是委屈大人了。谁不知国公府是雕梁绣柱、琼楼玉宇?一下到我们这瓮牖绳枢、蓬门荜户的地方来,只怕大人不习惯。”
“王大人太客气了,”宋知远将其相引入座,周到客气地笑着,“兖州也是富庶之地,怎么?算得蓬门荜户呢?还是王大人治理?有功,等我回去了,必定向?圣上奏鸣王大人之勤勉爱民?。”
“我们这是小地方,也只有这些吃勉强能摆得上台面,望大人莫要嫌,将就用些。”
“大人言重了,是我叨扰大人,二哥来信说?家父有命,要我将这里的百姓安顿好才能回去。眼下即要秋收,我只得等着检点了今年的收成情?况,才好向?朝廷请命减免农税,故而还要多留些日子,望大人莫嫌才好。”
“哪里哪里,小宋大人在这里多留一日,才使我兖州百姓的福气多一分。”
一场坐客飞觞后,随着风烛尽起,即迎来了令宋知远始料未及的噩耗。
浴风乱颠颠的衣摆飘在王大人别院的九转回廊上,奔命一般汗撒满地。等站倒宋知远面前时,已是面上下雨,眼中急愁,一开?口,先呛了一阵风,“爷,八百里急信!”
“慌什么??”宋知远在书案前,将一副柳芳翠绿的画儿缓缓卷起,剔过一眼,“信呢?”
“是口信!爷,京城来的口信,说?太子被废,封为靖王,被发到禹州,童立行下了台狱!”
宋知远猛地拔起,案上的银釭滚颤到地,咕咕噜噜的尾音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渐响渐缓,“你说?什么??”
灯烛被浴风重新捡起搁回案上,暗淡了一层的黄晕照着浴风一脸的浮汗,他捏着袖横揩一把,吞咽一下,就将一场匪夷所思的祸事道来,“咱们前脚走,后脚府中就被圣上派人搜捡了一遍,三千御林军,却?什么?都没搜捡出来。没出一个月,太子便被儃王参了一本,说?他私结地方官,还让地方官员纳贡!圣上龙颜大怒,说?太子殿下私设朝廷、私营国库,便叫人去搜捡了太子府,除了殿下与地方官员往来账目书信以外,还搜出一份诏书!”
“诏书?!”宋知远狠一拍桌,将额上凝出的汗珠抖下几颗,急火灼灼的双眼瞪过来,“这怎么?可能?这么?大的事儿,为什么?上次二哥寄来的家书里没说??”
紧着,一片羽毛落入湖心?,点出那一圈儿微弱的涟漪,他的脑子就似阔开?的湖面,豁然开?朗起来,整个身子却?缓缓跌回扶手椅上,“是二哥……,是他刻意瞒着我!可他为什么?要瞒着我?他为什么?要瞒着我……。”
如?一霎被抽了魂魄,他的眼神涣散开?,像在四下里搜寻着什么?。喃喃自语半晌,他猛地探起头来,“你前儿说?,发觉有人跟着我?”
“是,”浴风擦着满额的汗,擦尽又起、擦尽又起,几如?那些森森涌来祸患,“打咱们到了兖州,我就觉着有些不对味儿,似乎暗地里总有人跟着咱们。人像是就混在那些流民?里,每回咱们去赈灾,小的总觉着人群里有几双眼睛老窥着咱们。”
墙角高高的烛釭大概是鬼的眼,颤颤地闪出追魂夺命的光。宋知远几乎有些瘫软地陷在里头,无处可逃,“一定是儃王的暗卫,一定是!大哥也知道了,他们是故意将我支来兖州的,他们想在这里要我的命!”
“那眼下怎么?办?爷,咱们要不逃吧?逃得远远儿的?”
很快,宋知远细细颤抖的睫畔垂下来,握紧了圆润的扶手端,“不,回京!你去告诉王大人,就说?家中有急事,我要连夜赶回去一趟。”
“爷,怎的还要回京?现如?今,京城早就是咱们家大爷的天下,那些巡街的哪个不是大爷的兵?他手下的人遍布全城,连咱们二爷如?今也手握重权,您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天高高不过太阳,大哥二哥再能只手遮天,也不敢在父亲眼皮底下要我的命。他们为什么?把我诓到兖州来?就是想让我客死他乡,有他们在下头挡着,父亲也查不出个什么?。但回了京城,终归是父亲的天下,满朝文武以他老人家为尊,若我真有个三长两短,谁也不敢欺瞒下去。这样儿,大哥二哥就能有所顾忌,不敢轻易要我的性命。”
宋知远从未有过如?此思乡恋家的时刻,“父亲”这一词这一霎真正地在他心?中活起来,那个总是漠视他的男人,在这时才成为他稳妥的靠山。于?是不过三刻,马蹄便惊醒了夜,奔逃出城,山水迢迢地奔向?了他玉宇琼楼、富贵无双的——家。
而与宋府的玉宇琼楼天差地别的,是京城的御史台狱。这座占地三十?亩的衙门仍旧长夜燃灯,昭示着天地之清明,律法之庄严,三千明烛照耀着法门,像镇着世?间所有的恶鬼。其实也然,这里所羁押的都是妄图动摇江山、撼动皇权的重犯。恐怕任谁也瞧不出,这些伤痕累累衣缕襕衫之人也曾是位高权重、富贵无极的天骄。
当宋知濯一只脚才踏进?这里,眉心?便蓦然攒起,仿佛是厌弃着这座牢房里昏闷的烛光与若有似无的臭味儿,是一种长期不被阳光倾照的腐烂、□□与人生同时的溃烂。
他欻步蹒过这些满目疮痍的牢室,停在了最里的一间木栅前。随之望见?一位鹤发诟面的老者,老者慢吞吞下了石砌的床榻,发间露出一双阴鸷的眼,“宋知濯,你来做什么??还是你父亲派你来的?”
他仍旧穿着下狱那天所换的黛蓝襕衫,企图维护的体?面却?早在这近一月的光阴中破碎得如?小窗口外的夜。宋知濯险些快认不出他,连那副高高在上的嗓音亦变得暗哑。
片刻,狱吏官开?了锁,又退至几丈外把守。宋知濯的黑靴跨入牢房,挺着不可一世?的身姿,睨着这一把干枯的老骨头微笑,“一则是替家父来探望大人。家父让我转告大人,明儿是大人受刑的日子,家父朝中事忙,就不亲自送大人了,往后我朝民?生社稷,家父会替大人掮过,请大人安心?。二则,岳父虽罪行滔天,却?始终是我的岳父,于?情?于?理?,我也该来探望岳父大人。”
漆残木损的小案上墩着唯一一支白烛,与月争辉。童立行未及半百的身躯佝偻得似古稀之人,缓慢地落回床榻上,“哼、哼哼……,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当年我看你志存高远,胸有大筹,这才执意想将瞳儿嫁给你。那时候,你父亲位不及我,你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武冀郎,虽那时婚事未成,直等到你做了镇国大将军,这门婚事儿才成了。可我是由你什么?也不是的时候看重的你!你知道朝中多少人来求娶瞳儿、可我仍旧看好你!你就是这样儿报答我的?!”
宋知濯的声音始终是轻慢的沉着,“多谢岳父抬爱。可我宋知濯从不需要您的看重。”
“你与你父亲,都有狼子之心?,自然不用我帮你什么?。可瞳儿是你的妻子,你却?利用她在我手上骗了祭文,拟写了一份‘诏书’!你利用她的天真,骗她帮你陷害她的亲生父亲!你于?心?何忍?!”
“岳父大人!”宋知濯亦将音调拔高一分,顿一瞬,又笑着缓下去,“岳父大人不是也利用自己的亲生女儿来陷害她的丈夫吗?……若当初御林军是在我家搜出个什么?,只怕明日要被?斩的就是我,您的女儿岂不是要一生守寡,您又于?心?何忍?”
由头顶墙上的小窗撒下一片清霜,为他月白圆领袍的轮廓渡上一层更深的寒意,“要怪就怪您自个儿吧,您不该去向?圣上求这门亲。况且,您也不该全怪我,是圣上下旨杀您。您以为这诏书圣上为什么?不彻查?因为他不想,太子无才无德,圣上早就动了废储之心?,还有您、您与皇后娘娘来往过密,圣上也早就动了杀心?!”
紧着,有一片死灰在童立行眼中复燃,“皇后娘娘现今如?何?”“被囚中宫,暂由贵妃掌管宝印。不过也没什么?大碍,娘娘福德深厚,自有上天庇佑,也有圣上庇佑,您请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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