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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光在她背后明媚耀眼,衬得她一张脸更是晦暗难明。明珠盯住她一瞬,一字一句纠正,“不是‘休’,是‘和离’。”见她有鼻内哼出一声笑,十分不屑,“和离与休妻,有什么区别?还不就是被男人抛弃了?宋家书香门第,不过是彼此留点儿体面罢了!”
她笑得?咬牙切齿,将鬓边的东珠颠得?摇摇荡荡。明珠本不欲计较,可转念又想起当日被困金源寺,她竟然当面就将自个儿出卖给了贼人,如今又在这里?口叼言难的,实在可恨!
思及此,她便叉起腰,扬了下巴颏将她瞪住,“是、我是离了宋府,日子过得?清贫一些,比不上清念师姐,满头的翠玲宝玉、通身的锦衣艳服。清念师姐说得对,风水轮流转,如今可不就转到师姐身上来了麽?我猜,大约是金源寺遭了难,方丈师太便将师姐卖到这里?来了吧?”
可不就正是戳中了清念的痛楚,怒不可抑地将她同样瞪住,凑近得?几寸,由牙缝间狠狠磨出一个阴鸷的嗓音,“要不是你,我怎会被那起贼人毁我清白?我也就不至于落到这风尘中来,我正日日夜夜恨不得?撕你的肉呢,如今你撞上来,且给我等着!”
说话儿间,远远听见一个娇柔的女声,由远至近地飘来,“雪影,又在这里?磨叽什么?既然妈妈叫你跟着我学筝,成日家这样偷闲耍赖的如何学得出来?”
明珠侧脸去看,只见游廊下迂来一个翩然倩影,淡淡的眉粉粉的腮,几如一支飘在空中的翚羽,她正怔着,只见清念对其人谦卑地笑一笑,“我这就去叫她们将琴摆好,多?谢沁心姑娘不辞辛劳地教我。”
言讫,她冷冰冰地踅一眼明珠,自往院下垂花门里去。明珠也冲来人笑一笑,颔首而去。
至此,旧梦叠影的一天过去,桃树在薄秋中掉光了叶,剩得枯枝脆弱而顽强地扎根在土壤内。青莲在树下,手上不停地拈针走线,石案上已摆得?一堆颜色不一的手绢,其上绣有芙蓉、牡丹、木樨、香雪兰、虞美人等花卉,想来是谁家府上的活计,料子倒都是好的。
案上已经摆好了两碟子饭菜,明珠猫着腰牵裙过去,在她耳边轻唬一声,“姐姐,我回来了。”
像是把青莲惊得?一下,手上一颤,扎错一针,“你走路怎么没个事儿?吓死我了,瞧,又得?改针。”
“真是对不住,”明珠讪讪一笑,吐一截粉舌,落在石凳上,执起竹筷就要吃饭,“我在那明雅坊吃了午饭,可经不住又饿了,我怎么饿得这样快?”
树荫下,二人吃饭说话儿,凝滞起一段圆满宁静的时光,而打破这段时光的,是一段咚咚的敲门声儿,急切而恼人。
正逢青莲在收拾碗筷,闻之冲明珠使个眼色,她便捉起一片绿裙,蹑着手脚悄无声息地走到院门后,投过缝隙一瞧,原来是张长生。她暗思一瞬,抑着声儿问,“张二哥,是有什么事儿吗?”
“开门、开门!”
听那声音,有些愠怒,明珠只怕他将院门儿锤下来,便抽了木栓放他进来,“张二哥,什么事儿这样急?”
“我问你,”他近一步立在明珠面前,两眼泛起微红,狠将她瞪住,“我见你从倒云巷里头的明雅坊出来,那不是什么正经地方,你到那里去做什么?!”
明珠怔在原地,待回过神儿来才慌忙退开一步,瞧见他两个拳头半掩在袖中攥得死紧,一双眼愤懑不平。
“哟,是张二哥来了?”青莲见状忙由西面灶台踅出来,漫不经心地笑一笑,挂起十分不屑,“张二哥这么大的火气,倒好像是我们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似的,叫街坊邻居瞧见,岂不是生了误会?那明雅坊是个青楼嘛,这个我们自然是晓得?的,我妹子是到那里替人家洗衣裳做工,又有什么了?我们行得?正坐得?端,不怕别人嚼舌根。”
院墙下,明珠敛身退步,直踅回石案前,谁知那张长生紧追不放,竟要去扯她的手,不料扯了个空,言语更加急切起来,“我不许你再去!让别人瞧见,可怎么议论我?”
明珠瞠着眼,将他一副枯败身躯瞧了又瞧,好笑起来,“张二哥你这话儿可有偏差,且不说我不是去做什么不正经的行当,就是做了,我坏了名声,与您什么相干呢?别人要议论自然是议论我,怎么轮得到你头上去?”
粗劣的喘息中,鼓胀着一双红丝满布的眼,“你以后做了我媳妇儿,可不就是要议论我?!”
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秋风丝丝缕缕的绕过三人。好半天,明珠才锁紧了眉头,一双难以置信的眼将他凝住,“我何时要嫁给你了?”
他脱口不及,倒被青莲接了去,“对啊,上回张大娘来说,我可是说得?清楚明白的,我妹子已许了人家,只等人家上门来抬,哪里有中途悔婚的道理?”
那双眼将二人狠一睃,像是无话可说,又踅出院外。回转至巷口,张大娘已在门内候着,忙往他臂上拍拍,“我说不要你去,你偏要去!是让人家顶回来了吧?你这性子就是这样,看着沉默寡言的,却是半点儿气也沉不住。这下可好,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有了!”
她两手一摊,作一个无可奈何的情状,引得?张长生更是急火攻心,“娘,我就要娶她!”
转几圈儿眼,张大娘附耳过去,在他耳边一阵嘀咕,唯见得?那张怒气冲冲的高颧瘦脸渐渐松懈下去,缓出一个贪婪的笑来,眼中的迷光似一片浓霭深雾。
待张大娘端正腰板,他跃跃欲试地追问:“娘,这法子能成吗?”
“怎么不能成?”张大娘瞪回一眼,“这姑娘家,名节最重?要,她要是失了名节,哪怕她真是定了亲,我看哪个男人愿意做那剩王八?若是没定亲,正好了,连媒人都不敢上门,还不得?乖乖到咱们家来?”
“呵呵、呵呵……。”
日光由他乜呆呆的笑声、浓欲滴稠的眼中沉没下去,进入一片冷辉半撒的永夜。
玄月印着明珠一双流光迷蒙的眼,她在窗前,透过残破的纸缝望窗外?的璇玑九曜,每一颗像宋知濯永远闪耀的双目,遥远而明亮。她由鼻稍轻叹出一缕气,感叹自己、或是感激自己又熬过了一天。这一天里,她将自己的一双手搓皱得似一块苍白的抹布,与各色人交酢纠缠,将他暂时遗忘在这些忙碌的生计里。
可她多?想像面对张长生、清念等人一样,不论裹缠几多?贪嗔怨愤,仍能从容应对。而不是像在忙碌的缝隙中想起他时,会伴随无尽的酸楚和眼泪。
她踅倒在简陋的床铺上,又满意地笑笑,至少今日比昨日想起他的时候又少一些。只要如此再熬上一天、一月、一年,就像跪伏在庄严的佛像前遗忘父母亲人一样,总归会在经年累月的时间里得?到成全。
遗憾的是,总有新的人与事,像拂掉宝玉上的尘埃一样拂开她即将封闭的心。
结霜冻雾的晨间,明珠将一双手浸泡在冰凉的井水中,兢兢业业地搓洗着衣裳,一件接一件,渐渐就能忍受并习惯这种寒冷。
远远见一缕倩影荡来,松鬓亸髻,梳戴不及,却是另一番别致风味儿。明珠记得?她,是这明雅坊的头牌,叫沁心,一手筝弦曼妙无端。她瞥一眼后,仍旧将头埋进一盆寒水中。
好半天觉察一股视线在自个儿身上反复游移,她才抬眉而起,明媚地笑一笑,“姐姐是要找什么东西吗?可以跟我说说,我帮姐姐一齐找一找。”
沁心亦回以一笑,腼腆小心地试问,“我听雪影讲,你叫明珠,原是宋家的大奶奶?”
明珠心内绷起一根弦,可既然清念业已说出口去,倒不好再否认,只将下颌缓缓点一点,“是我,不过都是些前尘往事了,我与宋家大少爷早就和离了,姐姐是有什么事儿要问吗?”及此,她笑一笑,恬静从容,“若要是问他的下落,我可不晓得?,我出了宋府就没再见过他。”
“你不晓得??”沁心微瞠了双眼,往边上另捡一根矮藤凳捉裙坐在她面前,中间隔着一个大木盆,一圈圈荡开二人的倒影,“说起来,大公子还是我的一户老客人,我记得他前几次来,好像说起是要带兵往延州那边去一趟,怎的没同你说过吗?”
“……没有,”明珠顿一顿,将头缓摇一瞬,手上接着忙活起来,“嗨,说不说有什么要紧,业已与我没什么干系。姐姐要是想打听他的下落,只往那些当官儿的客人身上问问,同朝为官,他们兴许晓得?他何时能回来呢。”
作者有话要说:明珠:宋知濯请你来把你的三千业障还一还,你不还我替你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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