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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浑天,浓云不散,啪嗒啪嗒的由屋檐枝稍上坠下水滴,一切仿佛都蕴在这样一个迷蒙混沌的人世间。

马车在西角门停驻,宋知濯穿一身血染的朝服,打帘下车进得门内,只见满地残红,浪萍风梗、度岁茫茫。他在萧条的秋风里踽踽独行,终于在跨入院门前,将心内准备好的分别措辞默了一遍、又一遍。

然则进?院,只闻得空庭内金齑玉鲙之香,牵动他一副空空的胃肠。就像走过漫长的风雪夜,来到一个暖炉旁,温暖得令他遏然鼻酸,莫名地想哭。

这个残雨烟笼的角落,是他的家,他再一次意识见,家对他来说具体得就是明珠眉目如画的面庞。

他蹒着胆怯的步子跨进屋内,没有见到明珠,失落中反而松了一口气。满案的珍馐还不及去看,便见楚含丹从榻上迎上来,接过他的官帽,声线缱绻温柔,“知濯,你回?来了?”

怔一瞬,帽子已被她接过,放在一个长案上,“下了一天的雨,你这官帽都有些湿润润的,想必身上也是,不如进?屋先去换身衣裳吧。”

她笑靥不变,将宋知濯凝望半晌,见他似乎在发呆,便将声音拔高一些,“知濯、知濯,怎么了,怎么发起怔来?”

此刻,宋知濯仿佛进?了一个错位的时空,“明珠”好像只是一个幻丽的春/梦,而眼前这位才是他的妻子。他凝回?神思,扫量屋里一圈儿,锦榻、帘箔、细廊,分明一切如旧,便颇有些小心谨慎地发问,谨慎得真?怕惊醒那一个幻梦,“明珠呢?”

返魂梅的香由里间飘然而出,缕缕绕过楚含丹,她的笑如梦如幻,“不知道,说是到厨房那边儿去拿什么东西,不见回?来,你快进屋去换衣裳。”

她由身后推着他,一路绕帘而入,见他还似站在圆案边发怔,她便流连不返地驻足。直到宋知濯旋过身来,她才要转身出去。不料,却被他跨步上来,猛地扯住手腕。

四目交接的一瞬,楚含丹觉得仿佛错过的半生都将在这一刻得已扭转,她满怀期待地酽酽仰视他。下一刻,真?与她期待的一样,宋知濯俯身吻住了她,然只轻碰一瞬,便被“啪”一声突兀地截断。

二人双双扭头望向窗外,只见烟笼长亭下,是明珠溅湿半片的裙与满地瓷白的碎片。

接下来久久久久的寂静后,明珠的眼透过四扇窗扉射过来,死死凝住宋知濯,好像是在审视一个陌生人,那些熟悉的耳眼口鼻在这一霎都变得生疏不已。这一幕来得太突然,让她还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太多慌乱的杂绪搅作一团又烟消云散,余下一片空白。只能将他望住,企图从中捕捉到一丝动向。

好在宋知濯先醒过来,斜目望一眼楚含丹,嗓音干涩而别扭,“你先回?去吧。”

言讫他便踅到案桌前坐下,垂眸盯住自个儿交叠在案上的双手。明珠则在长亭下看着这一切,直到楚含丹旋裙带风地出来,似乎扬起一个胜利者的笑脸,倩裙纤纤、错身而去。

待明珠回首过来时,才想起这几日的种种不对劲,方发觉一切似乎有迹可循,他倏淡倏软的语句、倏远倏近的眼神都像是一种昭示,而眼下,似乎正直指到真相。

她看见他踅至案上坐下,大概是在等自己,于是她便牵裙而入,轻巧翩然地落在他面前,凝视他,像凝视一本会晤难懂的经文。

“你瞧见了,”终于,宋知濯鼓足勇气抬眸起来,笑得比哭还曲折,“既然瞧见了,那我就实话?跟你说了吧。……你、你,我要怎么说呢?”

上涌的酸楚梗住了他的喉咙,揉绞的心痛令他无从说起。他准备好的千言万语在这一刻都成了一纸空文,绝顶的记忆力?在这一刻业已记不起每一个字,唯一记得的,是她叽叽咯咯的笑、她含波揉烟的眼睛、她裙间的每一个皱褶、她发上的每一缕清香……

他在心内一百次暗调呼吸,重振旗鼓后,将两臂展一下,引她看自己一身荣耀的朝服,“你瞧,我做官了,官居六品,……可是不够。小时候,当我还是个闲散贵公子的时候,我就想着要考得个功名,入仕为官,但那种想法,怎么说?不过是众多?男儿都有的一种浅薄普通的想法。这个想法第一次深刻起来,是在我躺在床上知道真?相的那一天。明珠,你以为是太夫人与老二害的我吗?呵……,我以前也这样以为,但躺了两年,我才逐渐想明白,这一切是我父亲造成的。”

双眸逐渐泛红,颈上的经脉将他割得碎裂而狰狞,“是他的冷漠与自私纵容了他们!他们敢对我的马动手脚、敢在我的药里下毒,就连下人们也敢忽视我、在我面前毫不顾忌地羞辱我。都是因为他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的心里只装着仕途官爵,我、我母亲、甚至任何人都挤不进?他心里去!你懂吗明珠?我是宋家的嫡长子、我是高贵无极的‘小公爷’,我不该受到这种待遇。所以那一刻,我就发誓,我一定要比他站得更高,我要他不得不看见我,甚至仰视我!”

渐渐地,他缓出一个干涩无奈的笑脸,又将头低低垂下,终于忆起那些准备好的遣词,“可这没那么简单,他是二品重臣,位同副相,而我还只是个区区六品。明珠,你大概不懂,在朝为官,要想步步高升,就得四面逢源,难免就要去交际酬酢,这不单单是官员们一个人的事儿,连家中女眷也得如此。……可你不行,你没有学识背景,你不懂琴棋书画、品香插花、你甚至说不了几句反而就要被她们笑话?了去,你拿什么帮我呢?我需要的……,是一个像二奶奶那样家世不凡的闺秀小姐。”

随着落下的尾音,他的头几如枯败的杨柳,已经垂到万丈尘土中。眼泪喧嚣而出,哒哒坠在他暗红的衣袖,晕开一朵血泪的花儿。他以为他已经提前无数次预习好了心痛,然则在这一刻,依旧被一把三尺之锥扎得溃不成军,泪水成了一支支败战奔走的逃兵,纵横四蹿。

再一次揪心的寂静后,响起明珠平静如死水的声音,“你千万想清楚了吗?”

一阵汹涌喘息后,宋知濯抬起头,脸上布满交错凌乱的泪痕,“我想清楚了,……我已经准备好了和离书,还有十?万两黄金,替你搁在钱庄里头了,你拿着票根就能去取银子。你可以去买个院子,再买几个下人,吃穿不愁,就不要再回?庙里去了,她们对你不好,她们……。”

他险些梗得窒息,没法儿再往下说。望着他眼里连滚如珠的泪,不知为何,明珠竟然有些不知所措。只有暂时麻木着的一颗心还想着提醒他,“我麽你不要担心,什?么日子我都过得的。只是你自己反倒要注意些……。”

她脑子?里分明悬着许多话?儿争相踊跃,最后冲出口的只是一句,“你千万保重。”

宋知濯斗胆用泪眼窥她的脸色,始终是平静得似烟笼水寒、如月如荒野。

流香凝滞在这间屋子?,雾沉沉的天色里,二人对坐,直到吹破残烟入夜风,一轩明月上窗栊①。一扇窗扉“咯吱咯吱”细细摇响,吹得人身上寒噤噤的,宋知濯终于起身,将几扇槛窗轻轻合拢。

尔后,他又踅到外间书案,翻来两张撒花冷金笺小帖,推到明珠面前,只见上头水渍斑驳,泪弥点点。云上所书:

“三春朝阳里,初识娘子?,梦魂离索。横山远黛,眼若绿水波,尺尺青丝、蕙草正青,寸寸芳裙、烟花旋落。只恨春短、总把情长,无凭亦无托。

尔今应怨我,三生同盟,空负轻诺。唯愿此去,前程遥万里,再梳云髻、翠峨不老,芳心不灭,眉目如昨。只把前宵,抛云散雾,一梦一契阔。”

烛光摇曳不定,明珠逐字逐句看完,颤着手执笔在下处写上自己的名字。她端详一会?儿,陡然觉得“颜明珠”三字,从未如今日,横撇竖捺都是一把长弓,射穿了她的心。而紧挨着的“宋知濯”三字,又似更锋利的冷剑,削着她的血肉。

她想起偶时抄经,她在尾处署上自个儿的姓名,宋知濯在一旁看书,剔眼过来,也夺了笔勾上他的名字,并列一行,美其名曰“叫佛祖也记记我的功德”。

不曾想,如今这两个名字列在一处,是为了一段锥心的告别。

呆滞片刻,她阖贴起身,想将它放进自己那个青灰的包袱皮内。谁料脚下像坠了几千斤的石头,举步维艰,短短几丈路走得如一生那样漫长。

才走了几步,终于趔趄着跌坐到地上,几如跌入一个寒冷的漩涡,骤然昏天暗地、烈烈风刮骨刺肉,麻木的心在这一刻似乎才迟钝地感觉到疼。好似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揉搓、挤压、撕扯、撕成条条缕缕、烧作寸寸青灰、碾为泥屑粉尘,再一把扬出——洒下千万滴眼泪。

她坐在地上,心似寒冰,泪却滚烫,眼中所见的一切皆隔着水层,立柜、长案、槛窗、满室飘摇的灯火都成了斑驳碎影,天旋地转中,唯一清晰的是——一片片正在剥落的心。

缥缈万物里,她只听得见自己的哭声,起伏不定。同样,宋知濯亦只听见这样一种声音,如鹓鶵所泣之悲鸣,凤凰所诉之长哀。

他一步步挪过去,跪在地上,由身后抱住她,混着她的哭声,一千遍、一万遍小声地泣碎,“明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而明珠只如一个孩子?,咧开双唇,眼泪无绝,声音嘶哑,将鬓上的珍珠步摇晃荡得似颠簸的万丈红尘,“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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