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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夜,卷地风来吹不散,浓云满青天,月儿不在,群星俱无,举目垂手皆是漆黑,一时不明天地有何之分。

烟波叠帐的太湖石后头,灯影辉煌。宋知书从延王府回?来再?三思忖,还是忙赶过?这边儿来,想再?点拨一下他母亲。

然而瞧过?去?,张氏正举着几根春笋手指对灯自?照,挽出个兰花指头翻来覆去?细瞧,腰处脊椎些微坍塌,又?如一根月季藤攀延而上,懒迭迭撑在榻案上。

烛火为她起伏的脊梁熨帖金边,她眼睛盯住新染的指甲,唇上若有似无一丝笑意,“我的儿,你也太多虑了些,既然你舅舅都那样儿说了,你就只管随他去?,他同今上那是父子连心,自?然比你清楚。况且你瞧那些朝臣,还不都跟墙头草似的,风向不比你准儿?他们都赶着去?巴结你舅舅,自?然心头是有数了。”

对案,宋知书的眉峰蹙成一把长剑,两个指头轮番在案上敲着,如铃铎喧天,敲响烽烟战火,“母亲,你想事儿也太简单了些,我近日瞧着总不大对。且不说别的,纵然圣上属意舅舅,可他老人家还做一天的皇帝,自?然也就不喜欢有人盼着他死,朝臣门常往舅舅府上的去?是个什么意思,迫不及待奉承新主?”

烛芯久燃,烧出一根长长黑线弯曲坠下,火光亦萎靡不少,如一个摇摇欲坠的旧王朝。

张氏随手在边上提一把剪子,咔嚓一下,又?有新王朝燃起,“你说得也不是没道理,我晓得了,我会再?同你舅舅们去?说。只是你别只记挂着外?头的事儿,这家里倒是时时要?我为你操心。”

宋知书扒下一个金丝软枕,闲歪过?去?,“鸾凤怎么说?”

“倒是没说什么,”张氏拧眉暗思半刻,倏然唇角一跳,跳出个半明半暗的笑来,“我的儿,你说,既然鸾凤已在里头了,不如干脆再?一剂猛药直接送那贱种归西,你的爵位就跑不了,我也就不用?日日劳心了。”

“我的娘呀,”他撑肘而起,烛火印了半张脸,另半张,是对她成事不足的一声叹息,“何苦呢?大哥就算不死也是好不了,但是爹还硬朗着呢,您瞧他,可不是神?采奕奕的?不是我说,恐怕哪朝我死了他老人家都还能再?挺个百年。”

“你这小子!”张氏将身子一振,抬首朝他头顶招呼一巴掌,斜眼飞针,“你这说的什么话儿?你父亲长寿安康的不好?倒叫你这个做儿子的咒他!再?敢说这话儿,我先撕你的嘴!”随后,她将嘴角一撇,万分不屑,“也罢,我先按兵不动?,且等他有些风吹草动?我再?动?手不迟。”

出了这屋,有丫鬟秉灯引路,宋知书在后头垂手走着,只觉得暗沉沉的天底下,照不明的一切,都似他前途未卜。

他泄一缕气,为这规劝不听狂妄自?大一群人,纵然他多虑多思,也是徒然,他原是沉溺声色之人,不过?是尽自?己所能罢了。

而比权利纷争更渺茫的,是一颗人心。他如同争夺储君之位一样想入住这颗心上的宝座,可那上头早有所属之人。

这心的主人今夜不得悠闲,软迭迭坐在榻上,一个婆子捧上一匹嫣红锦缎在案前,“二奶奶过?过?目,这是照您的吩咐备下的,若成,我明儿就找裁缝裁了,再?往上绣花儿,也就一个来月的功夫就能做好了。”

案上,置一粗腰冰裂定窑小口矮梅瓶,瓶中半水。再?有两朵二乔,一半桃粉、一半雪白。她手上勾把花枝剪,捉了一条高?枝朱砂桂修剪底下枝杈,独上一根,缀绿叶朱砂。咔嚓几声,桂似落雨,落满她一条月白芙蓉花儿的裙面。

将朱砂桂插入瓶中,才得空朝那缎子上瞥上一眼,两唇翕动?,“怎么是嫣红不是正红?”

那婆子忙笑起来,“哎哟我的奶奶,您还不知道这些?哪有抬妾穿正红的,岂不是越了规矩去??”

她略点下巴,将二乔剪了执插一朵到瓶口,正是个清疏雅致,二乔的粉像是被落下来的零碎朱砂桂浸染,染出软红娇绿、春意无边。

她踩了绣鞋将瓶捧到紧贴墙面的一张长案上,这才踅回?榻上,“那就这样办吧,有劳妈妈了。”那婆子忙笑不迭,又?被她打断,“妈妈,您再?将这缎子拿去?给烟兰瞧瞧,看?看?合不合她的意,她若喜欢,您再?去?办,若不似欢喜,您再?问问她中意什么样儿的,去?库房翻一翻,有便罢,没有还到外?头买来。”

“啧啧,我的奶奶,您真是难得的大方,”那婆子咋舌称赞,“烟兰这丫头有福,得了您这么位主子。成,我明儿就让她瞧瞧去?,我这就先出去?了,您也早些歇着。”

婆子才转出外?间,即见宋知书跨过?门槛儿进来,他朝她手上捧的缎子一瞥,唇上勾起会心一笑。

折进去?,闻见满室桂香,瞧见那新插的花儿,心上一时风月无边,可再?瞧榻上那人,心立时又?冷上一层。

他撩了袍子对坐,将食指上一枚祖母绿扳指拔下来,嗑得案上叮咣一响,才引来她抬眸而望。

但这一眼太短,不过?转瞬即逝,还不足以瞧见他藏在寸寸肝肠里的爱,她又?垂下去?了,随手翻着手中的书。

在她瞧不见的冷桂香麝中,宋知书泄一抹落寞的笑,比从延王府回?来的路上还要?落寞几分。他此刻倏而意识见,原来对自?个儿来说,世间万物、前程仕途都没有她重要?。

也就在这一刹,他想通了自?个儿为何打从他大哥瘫了那天起,就拖着不愿再?赶尽杀绝——只因眼前之人恐怕会由此痛不欲生。他也会因她的痛而痛。

然而面上,他还歪出虎牙,以强势无耻掩饰自?己摇摇欲坠的心,“二奶奶,今儿我心情不大痛快,烦你给开解开解。”

骤然,夜风卷入室内,撩起柱间垂挂的纱帘,飘飘荡荡中,楚含丹的声音游丝一样,虚无缥缈,“我开解不了,你找别个。”

她的发丝坠在案上,宋知书瞥着,只觉得是勒紧他心的绳索,挣扎中,他回?以一击,“怎么解不了?我的烦绪就系在你那衣带上,你解衣带,自?然就是解我的烦绪了嘛。”

眼瞅着那厢已拧眉对视过?来,眼里跳跃的烛火如同来势汹汹的一把短刀,他还不足惜,势必要?乘胜追击,“怪得很,二奶奶,你怎么平日里端得跟床上完全是两个派头?”

他终于撩过?她坠在案上的一缕青丝,捧在鼻下,细嗅一番,“你是淑女?荡/妇尽现一身呐,我糊涂,从前还觉着你不过?如此,现在想来,你可真是人间至宝。”

将他鉴貌辨色一番后,楚含丹恨在心底,转眼却想到烟兰、想到他即死腹中的孩子,仇者快意令她难得端正从容,只漠然一挥,将发丝从他手心里抽回?,“烟兰有孕在身,二少爷就不想着去?陪陪她?”

“用?我陪什么?”宋知书垂下手,慵慵一笑,“我又?帮不了她生孩,有二奶奶替我盯着我自?然放心的。况且她肚子里有孩子,我什么也做不成,岂不是白白浪费良宵?还不如同二奶奶耳鬓厮磨一夜呢。”

那唇上弯起的弧度似一把弯刀,寒光射影见就将楚含丹的好脾气劈了个兰碎,她咬着压根儿挤出几个字,“你、真、无、耻。”

“呵……,”宋知书踅回?眼,直直盯住她,渐行?渐远中,是他拖白羽飞鹤的榻上靠过?去?,“就这事儿我也想不明白,怎么二奶奶在床上总是一副神?魂颠荡的模样,嘶…,这脚一沾地,又?立马变作贞洁烈女?了?良宵苦短,我看?咱们还是别耽误功夫了。”手一挥,他朝窗户外?头嚷一声,“外?头谁值夜?”

随后有一小丫鬟折进来福身,“少爷有什么吩咐?”

“去?,烧桶热水来。”

夜,罩不住无边孤苦,隔着轻纱幔帷、袅袅淡烟,只有撩水轻响,宋知书在外?头,楚含丹在里头,不过?三尺,又?似隔着千万里远,这千万里路化在脚下,是她追着别人的一步之遥,也是他跟在身后的亦步亦趋。

浓雾终散,再?见天光,天光底下,是美人樱与月季颜色簇拥、金桂罩香着的一片小小天地。

这日照例还是鸾凤送来早饭,不巧,漏装了一碟炒芥菜,她将碟子一一摆开后才返回?厨房去?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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