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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如织,韶光大好,而眼前?的人却?非良人。楚含丹愀然住扇,乜眼瞧他片刻,蝶恋花的扇面又迤迤然摇起来,摇出秋风无情、冬雪不屑,“你满肚子的‘男盗女?/娼,就当旁人也是如此,殊不知人各有志,我和你可不是一样的人。”

得了这话,宋知书也不生气,笑着朝夜合要一盏茶。望这清辉如水、月似柳眉,倏然也令他心里生出万千思绪,他含笑启嘴,不知是说给天?上的七姐儿听还是说给面前?的女?子,“我宋知书打小?就是根烂骨头嘛,最爱游手好闲吃喝玩乐。大哥比我只大一岁,自小?就博学多才,四五岁上头就总有人拿我同他比,连母亲私下里也耳提明面教训我,让我比着他学习上进,于是我也就比着他苦读诗书。谁知我永远追不上他,七岁时,赵将军又说大哥有勇有谋,带着他学了好一段日子的武艺……。”

他偏回?头,手上一折一折地收起扇面,垂首低笑一声,这声音似有千百年的壮志未酬。楚含丹斜眼一瞧,他盖住整张脸的睫毛在夜风中瑟瑟颤颤,仿佛回?到他口中所提起的始龀岁月,“我也死皮赖脸跟着学了几天?,没曾想从?木桩子上摔下来将手摔折了,人都说我不是这块儿料,我琢磨着也是,干脆不学了,索性放肆玩乐起来,父亲瞧见?了打一阵、母亲瞧见?骂一阵,我还是不改!”说着,他抬首,肘靠扶槛斜嘴一笑,眼中可摘星辰,“可某一日,我忽然醍醐灌顶想要发奋起来,若学不了武艺,我便从?此头悬梁锥刺股刻苦读书,可一日一日,我仍是不及大哥,直到他从?马上摔下来。”

“那时我想,我总算能有出头之日了!”他的笑由落寞转为?满志,最终又跌到数不尽的寂寥里,“可我心里清楚,我还是不如他……。如今也好,虽不如他,却?也强过许多人。……你知道是什么使我突然发奋起来吗?二奶奶,你猜猜?”

听他半晌话,楚含丹思绪早已飘远,想起十来岁上与他兄弟二人在各个雅集里谈天?说笑的光景,那时她心中充盈着少?女?羞怯的期待,只盼着快快长大,能成为?宋知濯名正言顺的妻子,不必再隔着丈八同他眉眼相交。

眼下骤然回?转,眼前?却?又是这个千刀万剐的祸根,仿佛从?前?离她隔了一辈子,霎时一颗心跌落万丈,叫她哪有什么闲情去猜,只瞥眼落于色彩斑斓的一群丫鬟身上,“不晓得,二少?爷的事儿与我什么相干?我们既不是知己也从?不交心,倒与我说不着。”

池子边上,香案及各色贡品已经摆开,慧芳打头一个点了香,带着众人朝九天?玄月跪拜叩首,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唱的是些什么。她瞧也没瞧进心上去,不过是想错开他那双似盛月华的眼。

那双眼观她如高?山起伏的侧颜,里头微弱的星辰之光如同零星之火渐熄渐灭,终于重归黑暗,徒剩满地拽不起的死灰。他翘起一条腿,方才谈及往事的人与现在这个桀骜不驯的人,仿佛亦是搁了一辈子的同一个灵魂,“正好,我也不想说。二奶奶,你瞧今夜朗月星辰风光正好,我们夫妻也当剪烛西窗下,共赴云雨时,方不负这良辰美景啊,你说是也不是?”

楚含丹的心蓦然如烛火一颤,折颈望过来,方才他那副卑微之态恐怕只是幻想,眼前?的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冷血无耻!嘴角的弧度也似两把?弯刀割着自己的残破之躯。她企图抓住他残存余温的真心,难得说起软话求饶,“既然今夜露华正好,你就不能放过我吗,让我干干净净自在的过一夜?”

“二奶奶说什么笑话儿呢?”他挑一挑眉毛,似笑非笑间可见?难得一见?的柔情早已荡然无存,“我们是夫妻,行周公之礼是理?所应当,你嫁给我也有六七个月了吧,还不筹划着替我家传宗接代,反倒日日闲搁在屋里做什么?”

木亭里不知何时已点上两盏灯,用枯叶黄的圆罩子笼着,光幽幽淡淡,不受清风所撩,越发寂寞。远岸上丫鬟们祝祷完,三三两两展开嬉闹。而这一岸,是铃铎敲响、两方对?峙。势单力薄的一方愁苦难消,瞪着不甘示弱的眼,恨不得将另一方一箭穿心。

最终战场转为?一方床榻,流香宝幄中,从?两方博弈到水乳交融。在无穷无尽如烛火飘摇的颠簸里,楚含丹哭了,由此恨意更加水涨船高?,她恨自己竟从?压迫中习惯这种碰撞,恨身躯轻贱、恨命不由己、所以也更恨他!

小?池里有丫鬟们放的灯花摇曳,荡不尽的人世纷呈、万千百态都由一阵风揭过此间。

夜,如水中锦鲤潜底,安静从?容,又似手中的千丝万缕,拉扯不清。

九曲回?廊之下,罩夜色无边,有一女?子挑灯前?行,脚步极轻,如凤蝶飞翼,臂间挽一个青灰包袱皮,上头笼一件月白单纱襦,下头一条银红素色月华裙,未梳髻,满头蓬发只在腰后束一个结,偶见?腮边零落青丝,有丝丝慵昏之态。

约莫辗转一炷□□夫,停在一所无人值守的偌大正屋前?,老红木的门?窗紧闭,里头明晃晃几盏烛火,赫然镇住四方幽暗。女?子抬手扣门?几下,只见?吱呀门?开,是一个攒石如玉、攒木如林的挺拔男子,一双浓眉大眼,和宋知濯颇有几分相像,不同于他,这人似乎更有稳若磐石的沉着,他神色寡淡,将女?子轻轻一瞥,兀自回?身进屋。

女?子跨门?而入,垮着包袱一时无措,眸映烛火,闪着忽明忽暗的光。那男子回?首一望,嗟叹一声,朝榻上一指,“小?月,过来坐吧。”

原来女?子正是小?月,望她一步一低头,如雨打莲花般羞怯,行至榻前?却?不急着坐,将包袱皮摊到小?案上,拿了里头一双鞋底捧在怀内,朝另一方玫瑰折背椅上的男子奉上,“叔叔,我新替您纳了几双鞋底,您比比看合不合脚,若合了我再往上做鞋面儿。”

男子还未宽衣,一身锦绣麒麟檀纱圆领袍,抬起袖口即见?风云,可不就是如雷贯耳的国公爷宋追惗?他望向她手中一眼,眉上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点点愁绪,“不是说了别做这些,你怎的又做?夜里做针线最是伤眼睛,听我的话,回?去好好歇着。”

再望上去,小?月还是垂首而立,手捧鞋底犹如手捧莲花的仙子,将一颗凡尘心尽赋一针一线。宋追惗无可奈何再叹一声,“大少?爷如何了?在他院儿里可有人欺负你没有?”

“大少?爷还是不见?好,只是身子结实了些,”回?完前?句,后句思及自己,她将头又垂下,期期艾艾一副可怜相,“倒是没人欺负我,只是我们院儿里才刚死了个丫鬟,荃妈妈便叫我住到她屋子里去,……叔叔,我害怕,挨了两日还没敢搬,那丫鬟是吊死的,一想起她伸得老长的舌头我夜里就做噩梦,您什么时候才将我拨到这边儿院里来伺候?”

“荃妈妈是谁?”

在他清辉冷月的眼中,小?月捕及一丝关怀,立时便委身而下、蜷叠双腿藏于裙中坐到细墁暗红的石板上,被屋里的冰销得冷的地板,却?丝毫不灭她心中萤火。她倾倒在他的脚下,颈折手臂伏在他单膝上,如倦鸟归巢,“您总是记不住这些小?事儿,”抬首望他一眼,眼中有娇滴滴的嗔,绸缪的依恋,“荃妈妈可不就是太夫人的陪嫁嘛,头两年被太夫人指了个管事的差事,专门?管我们这些小?丫鬟。您可不用去过问这事儿,我不过是说给您听,倒没必要招出麻烦来。”

银红裙下绞着两条细长的腿,有意无意间露出锦袜以上半截摆若凝脂的肌肤,是少?女?如玉的韶华。宋追惗瞥过一眼,仍将视线落到她欲哭欲颤的脸上,透过这张脸,仿见?遥远时光中另一张有些相似的脸,在哭在笑,有风泣诉。他坚实的手腕落到小?月头顶,随柔软青丝轻抚而下,似一个父亲般慈爱、又恍若情郎的眷待,“你受苦了,别怕。”

“您回?来,我就不怕了,”小?月仰着头,如接一碗清水,等着接过他伶仃一些脉脉温情,“自大少?爷娶了那位大奶奶后,身子越发结实起来,那位大奶奶也奇,也不要我们伺候,每日烧饭更衣一应自己来,将大少?爷照顾得妥妥帖帖的。只是您说的那封信我还没找见?,不知大少?爷藏哪里去了。”

红窗锁明,前?方一支红烛将燃尽,宋追惗晃一笑,手在她发间穿梭,眉宇锁愁,新愁不似旧愁,“你头一年在他屋里就没找见?,恐怕被他藏到别处去了。小?月,那封信关系叔叔的身家性命,你替我留点神,我这儿子与我心有嫌隙,那信还攥在他手里一日,我就不得安宁一日。”

“那信上到底写了什么?”小?月抬起懵懂一双眼,想替他兜下一身愁绪。

他垂眸朝她,牵起柔情宠溺一笑,心里望向目不所及的远方,眼前?的人又仿若那位故交知己,“说起来话儿长了,从?前?跟你娘我也说过,如今再说给你听——我原也不是府中长子,上头两位哥哥,大哥多病多灾去了以后才轮到二哥,可二哥不学无术,父亲在我们两人之间犹豫再三。说起这爵位,其实并?无实权,却?是至高?荣耀,为?了让父亲向圣上请旨定下我,就必须封官拜职手握实权,可朝中党争不断,谁都是举荐亲党,我科考及第也不过封得一个小?官儿,为?了往上爬……。”

到此,他眼前?所现的又是另一个女?子,随之而来还有琵琶罗盘、笙歌悦耳,“我攀上景王殿下,投其所好,我从?青楼赎了一名妓/女?回?来敬献予他,没两日他玩厌了就将其弃之不顾,不曾想那女?子刚烈成性整日寻死觅活,竟被延王殿下得了风声,他两人原是对?头,自然是拿了证据就要参到圣上那里的,无法,我只好替景王顶了这个缸,将这名女?子随便冠个七品小?官儿家的闺秀身份娶入家中,你晓得的,就是前?一位太夫人。后来我们也算相敬如宾有了濯儿,原本以为?她得了富贵日子就能这样过了,谁料这女?子却?不罢休,竟暗中收集许多景王与我等朝臣结党的罪证,只待着有朝一日呈到圣上面前?,索性后来她暴毙而去。但?这封信,我想来想去,只会是落到濯儿手里。”

烛火“噗嗤”一绽,似一朵昙花夜现。小?月回?首望过,伏地起身,在案上寻了把?剪刀剪了烛芯,待火焰再腾然而上她又踅回?来,与他在髹霜白云纹边儿的紫檀木圆凳上对?坐。聆听一场血光杀戮后,她并?不觉得可怕,只有对?他设身处地的心疼与脉脉如烛光腾燃的温柔,究竟不知道这等情绪是否从?她娘身上遗传而来。她自倩然一笑,在他没有细纹的眼角,堪称青年的平滑容颜上,她看到了险象环生后掩不尽的辛酸疲惫,她拉开他一只胳膊,投身到他怀里,就如同小?时候,“叔叔放心,我打小?就没了娘,后又没了父亲,是您派人照管我长大,使得我丰衣足食万事无忧,我的日子是您给的,不!”她遏然又否定自己,从?怀中抬眉,眼里是女?子独有的似水般的毅然,“我的命是您给的,从?小?到大,我就没见?过娘长什么样子,我的天?地里只有您,只要您需要,我自甘赴汤蹈火,既然那信对?您如此重要,我就一定能替您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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