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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语诺抱着腿蹲在门边,听到男人可怜地说:“是叔叔错了,跟叔叔回家吧。”

她负气地回答:“……我不跟你回去。”

“好,你可以不跟我回去,”他退让,“但你至少开个门,让我看看你。”

一?楼有细碎的声音,那是鞋底与水泥地板摩擦出的声音,江春娣一?直守在楼下,她可以听到他们的所?有?对话,这声音就像一道催命符。

“阿诺……”

他再次催促她,却得不到丝毫回应,气氛一?点点转沉,寒意从四肢蔓延开。

他有?了砸门的冲动,他想冲进去质问她到底想怎么样,谢西然攥紧门把,他想问她,你不想回家想去哪,难道你想永远离开我,你舍得吗?

然而他悲哀地发现,或许她真的舍得,或者说,这就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

他的纠缠使她疲于应对,她早就想割舍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他舍不得,是他巴望着?不放,是他紧攥着十多年的付出,卑鄙地以此为筹码牵制着她。

世人不知内情,都道谢西然如何无私如何奉献,赞美多了连他自己也沉浸在谎言中浑浑然忘了他有?多无耻,回首这三年痛苦纠葛,进退维艰的刀尖行路,是他利用恩情绑架她,是他明知情爱淡薄仍然强留她。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他足够卑劣无耻,才能困锁住她,她太知恩图报乖巧听话,才会被他拿捏在身边。

如果没有这份亘在他们之间的十多年恩情,在情与爱的当口,她会选择留在他身边吗。

此刻拦堵在他们面前的这扇门就是最好的回答。

已无需再有?其他回答。

谢西然张了张嘴,他还想说点什么,最好能打动她,可是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的心意,他的这个人,早就里?里?外外剖得干干净净,在她面前毫无隐瞒了。

那么说说他的付出?还是继续谈论他的恩惠?

原来事到如今,他能拿住的只有这么点筹码,谢西然想笑,他从未有一?刻如此无力,他真的已经黔驴技穷,予无可予了,如果一?个人对你没有贪图,你还能有什么办法。

谢西然最后也没能打开那扇紧闭的门,他孤身一?人从江家的大门跨出去,夜里?气温下降,寒风顷刻扑面,朦朦胧胧的,似乎有?轻薄的雪花从夜空中飘落,飘在他的眼角,飘在他的掌心,寒意顺着皮肉钻进去,胸口到四肢一片骇人的冰凉麻木。

他穿着单薄的西装,没有驾车离开,而是顺着?山路向墓地行去,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渐渐被森冷漆黑的山林吞没。

墓地寂静阴沉,乱舞的风在林木间呼号,谢西然站在江如的墓前,身姿挺拔,脊背笔直,却显得那么萧索,孤清。

墓碑上,黑白照片,女人眉眼秀气,笑容可亲,温柔地注视着?他。

谢西然在这束温柔的目光中渐渐低下头颅,他无地自容,在这个真正无私的女人面前他深刻地感到惭愧自卑,她才是无私的馈赠者,不求回报的给予者,而他不止想要回报,还想要得太多。

回想这两天与江春娣的摊牌,她从头到尾没有跟他说过一?次侮辱性的重话,老人家保持着?尊重与爱惜,最后也没有怪罪他。

谢西然的肩膀在颤动,铺天盖地的负罪感袭来,沉重得他几乎挺不直脊背。

如果怪罪他多好,如果责骂他多好,江春娣越是凶悍无情,他才越是能够解脱,越是能够一?意孤行,强势地心安理得地坚持下去,然而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一?如傅语诺没有给过他机会。

谢西然弯腰撑住自己的膝盖,五脏六腑痛绞成一?团,呼吸牵着心脏一路麻痹到指端。

他还可以坚持吗,当沉船的另一端站着?的不止是傅语诺,还有?她的家人,她的母亲,他背弃的良心,他还有?脸坚持下去吗。

冰凉的风雪淹没了迷茫的追问。

再醒来时,霞光在天际扯开撕裂的大口,红日跃跃欲试,从山峦背后探头,灰白的群鸟自天际一?掠而过。

尖削的北风刮擦着脸颊,谢西然从疼痛中冻醒,长腿曲折了一?夜,后颈压着?大理石的棱角,他四肢僵硬,揉着?酸痛的关节站起来。

墓地静默无言,满目凄然。

高档西装折出了痕迹,脑后一撮头发被压得支棱着?,安普的最高执行官从未如此不修边幅。

谢西然走出墓地,沿着山路缓慢下行,他还没想清楚下一?步该去哪里,是江家,还是回南城。

索性先去喂饱自己。

在路口的早餐摊买了油条和馒头,他像城市底层的每一个劳碌者一?样地不拘地蹲在路边吃东西,旁边有个人莫名其妙地瞅了他好几眼,终于忍不住凑不过来打探,兄弟,你屁股下面坐着?的这件高仿西装哪里买的,我看面料很好,仿得不错,给我介绍一?下?

谢西然笑了笑,从口袋里?抽出一张名片递给他,起身离开。

那人低头一?看,安普医疗,CEO,谢西然……什么玩意儿?他把名片揉成一?团丢到一旁,又认真地啃起馒头。

谢西然回到车上,扭身从后座翻出一套干净的西装,换上,再掰下方向盘上方的后视镜,对着镜子梳理头发,将刘海一丝不苟地抄到脑后,重新戴上金丝边眼睛,英俊的男人习惯了保持整洁和体面。

他降下车窗,手肘压在窗户,徐徐地抽尽一?支烟。

袅袅烟雾隐着?如墨的眉眼,远天的厚云遮挡着初升的旭日,霞光从云后射出,将破未破。

一?支烟毕,人也好似回复了一?些?精神。

但他还是茫然,该去哪,傅语诺在哪,疼痛后知后觉地顺着?尾椎骨漫上来。

痛,真的很痛,但他还没有放弃。

谢西然升起车窗,刚准备打方向盘,手机无预兆地响了起来,是孙戴安。

“老谢,我打探到了一?点消息。”孙戴安在那头犹犹豫豫,吞吞吐吐,惹得他不耐烦。

“有?话快说。”

“你别这么急躁,”孙戴安在电话里?叹了一?口气说,“阿诺好像病了,她见宋桀不是约会,是……是为了治病。”

谢西然的耳边嗡地响起一阵轰鸣,像同时有几万伏电流穿梭而过。

“你说什么?”

往后的话变得忽近忽远,断续模糊。

……她得了躁郁症,三年前得的,当时还挺严重,我从宋桀电脑里?查到的。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我问了他,他说她不敢让你知道,怕你自责。

“孙戴安,你大声点?”

……说是本来已经好了,最近不知道怎么地好像又有?复发的意思。

“喂?你还在吗?”

……

谢西然捂着?嗡鸣的耳朵,艰难地捕捉对方的话语:“你的意思是,她的病因……是我?”

孙戴安再说什么他就听不清了,彻底听不清了,谢西然用力攥着方向盘,手指指节发白,压抑颤动的瞳膜映出远天旭日,火红,热烈,万丈霞光破云而出,如一?团流火滚滚燃烧。

大脑一?片混乱,夹杂着?剧烈的耳鸣共同摧毁着?他,谢西然痛苦地捂着?耳朵,睁眼,闭眼,画面扭曲,手握不住方向盘,他被刺眼的霞光灼伤,眼眶烧得涨痛酸涩。

躁郁症?什么时候?为什么发病?

为什么害怕他自责?为什么不让他知道?

他猛地一踩油门,狂风敲打车窗,陌生的街景疯狂倒退,他像要直直开进太阳里去,开进无穷无尽的白光里?去。

太多被遗忘的细节,太多不可回首的争吵谩骂,记忆似潮水淹来,旧日场景是燃烧的走马灯在眼前跑过。

是在酒店转角的那一吻?

还是更早以前,他逼迫她与初恋男友分手?

抑或是后来的某一?刻,她妥协地亲吻他的唇瓣?

……

是哪一刻,是从哪一刻开始,他令她作呕,他令她厌恶,他令她躁郁发狂,直至生病就医?

他总以为她太小,他总以为他可以包容她的任性,可以承受她的伤害,可以卑微地等待她想通,等待她爱上他。他原本坚信没有?人会比他更好,他愿意让她做一?辈子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然而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她没有?改变,她没有?想通。

她与他相差了十多年,这相差的十多年岁月就像一把利刃,刀柄攥在她的手里?,刀尖则永远冲向他,受伤的是他,再受伤不过一?个他——

他真以为如此,他狂妄地以为伤口都在他身上!

而今答案揭晓,他才是彻头彻尾的刽子手!

他亲自递给她一柄双刃的尖刀,她在伤害他的同时亦在凌迟自己。

原来锦衣玉食没用,无忧无虑只是假象,他的存在,他的爱意本身,就是对她的无尽掠夺。

谢西然还记得他最初收养她时的心意吗?他出于感恩、出于怜爱收养了她,他说过她从没在亲生父母那里吃过一?点苦,他也不会叫她吃苦,他曾经那么疼惜她,舍不得她受一点伤,如今却是他伤她最深!

浓烈的红霞穿透车窗,穿透身体,烧心蚀骨,血肉狼藉,太痛了。

他曾经愿她善良、美满、幸福、健康,他曾经用尽资源希冀将她培养成一?个优秀的、顶天立地的人,他未有一?刻想要自私地占有?她,他是那样热切而纯真地爱着她。

他一?开始只是想当她的叔叔啊,为什么变了呢?到底是在哪条路上走岔了道,他还可以回头吗?

无人回应的诘问,胸口炸裂般的疼痛,谢西然头抵方向盘,脊背不堪重负地弯了下去,如果他的存在,他的爱意本身,就是无尽掠夺,他是不是应该就此放手,对她最好的决定一?直就在眼前,他为什么不愿意选择。

然后他呢?他这碌碌庸常的半生是为了什么,他放弃理想,奔赴洪流又是为了谁,谁来给他答案,谁来救救他啊。

他耗尽了一?切,他为什么痛失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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