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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早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得面对江春娣的失望、指责,乃至痛骂,他得求得江家人的理解和认同。他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他在乎的是别人看待傅语诺的眼光。

谢西然亲自登门拜访,大大小小的礼品堆满前厅,江春娣听闻消息,匆忙地从后山赶回来。

这是要做什么?

谢西然不由分说的一?跪叫她仓皇,她连忙扶着人起来,拿眼神询问一旁同样仓皇的老罗。

江春娣忧心忡忡:“小谢,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谢西然微低着头,脊背却挺得笔直,仿佛在预示着他将要说的话有?负良心,但他意志坚定:“外婆,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告诉您。”她没注意到他的称谓。

江春娣不解,他们之间还有?什么事需要搞这么大阵仗?

她把谢西然往桌边拉,“来来,有?什么事坐下说。”

谢西然纹丝不动,他睇了老罗一?眼,老罗忙上前扶江春娣:“先生是小辈,理应站着?,还是您坐吧!”

疑惑的目光在主仆二人间打转,江春娣在老罗的搀扶下不明所以地坐好,谢西然严肃恭顺的姿态叫她不自觉端正态度。

谢西然抬眸看向年迈的老人,她正以一种略显局促的认真回视着?他,他垂下眼眸,终于如预想那般开了口:“我与语诺之间发生了一?些?事情,必须告诉您……”

他站在她面前,站在这栋江如居住过的老房子里?讲述他对傅语诺的情意,表明他对一个小辈的非分之想,公序良俗,家庭伦常,都被抛在身后,他抚养傅语诺长大,她唤他一?声叔叔,他试图掩饰这份腌臜,他站在这里?,就只是一个平等的求爱者,一?个公正的诉说者,但不堪从他的言语泄露出来,从他的身份泄露出来,从门外看客交递的神色中泄露出来,也从江春娣渐渐泛白的面孔中泄露出来。

江春娣忽然起身,这动作打断了谢西然,老罗看见她宽松的裤管在空中颤了颤,他想上去扶她,被她避开,江春娣大步绕过谢西然走到屋檐下,原本围观的几户人家识趣散开,谁知道只是来凑个热闹竟能看到这出好戏?

一?把皱巴巴的手按在木门上,江春娣将蹲在门口玩耍的江景扯了回来。

天色还早,江家的大门却已合上,这举动太过欲盖弥彰,愈发显得掩人耳目。

江春娣搬一根粗木棍别在门后,前厅暗了下来,也静了下来。

她重新坐回桌边,江景嘟着?小嘴跟过去,谢西然仍站着?,江景好奇地打量二人。

她没有?看他,灰白的乱发捋到脑后,端起茶壶倒茶,壶嘴和茶杯磕磕碰碰地响,江景揪她的袖口,小声喊奶奶。

江春娣端着茶杯,咽下一?口早放凉的茶水,像好不容易找回镇定,开口时嗓音哑了好几分,隐着?一?丝掩不住的慌张:“小谢,阿诺丢了我们也很担心,你是急糊涂了才来跟我说这些?话,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就当做没听过,以后不要再胡说了……”

“不是的,我对她……”

“你对她什么?你是她的叔叔!”江春娣突然呵停,茶壶重重落在桌上,砰地一声响,身体紧跟着?颤抖起来。

老人家陡然激动的情绪叫他顿了顿,但他很快接下去:“外婆,我今天来是特地向您赔罪,也是说明情况,这件事不该瞒着?您……”

“你别这么叫我,我受不起这一?声外婆!”她一拍桌板,掌心热辣辣地疼,她剧烈地喘着?气,肺腔像旧风箱,呼呼地响,“你今天来跟我说这些?干什么,你想要我怎么回应你!”

她扶着桌角站起来,身材单薄得如同一?片挂在枯枝上的最后一片叶子,她用力地盯着他,眼圈一?点点变红,喉头发哽,痛心疾首,“你答应过我你会照顾好她,你答应过的……你就是这么照顾她的?”

一?声又爱又恨的质问压得他喘不过气。

江春娣发着?抖:“我信任你!我是因为信任你才把她交给你!”

谢西然是稳重的,谢西然是诚恳的,谢西然是信得过的,阿诺跟着?他才会有?前途。这是贫穷愚昧的老农妇当初对把傅语诺交给谢西然的最大认知,她不是不要外孙女,只是外孙女明明可以得到更好的,她为什么要拦着?

“我们江家是穷,但不是养不起孩子,我没有把她送给你随便摆弄!”她心口痛得厉害,像被人拿着一?把刀搅着?,江春娣有?些?站不住,仓皇地拉过小外孙的手。

大人们的气氛太诡异,江景害怕得抓紧了奶奶,他仰起小脸看见奶奶唇边颤动的皱纹。

胸口浑浊不畅,江春娣艰难地缓了几口气才说:“你今天不用跟我赔罪,也不用求我的体谅,你去问问江如,你去到她的跟前说你看上了她的女儿!女儿是她的,也是你的,我没养过阿诺,我的话不作数,我也没资格指手画脚,她更不会听我的!比起我这个没用的外婆,她更信赖的是你这个‘叔叔’!”她把最后两个字咬得格外响。

她和傅语诺之间算得了什么,那点感情太淡了,她决定不了她的事情,她明白得很,谢西然当然也明白得很,他这个叔叔比她这个外婆在傅语诺心里?的份量重得多,那为什么他还来找她?他在求一?份心安,他在求一?份来自长辈的允诺!

江春娣心头一动,忽然想通什么:“她是不是因为这件事跑出来的?她是不是不愿意?”

谢西然沉默不语。

这是始料不及的答案令江春娣既愕然又痛惜:“……你强迫她?”

谢西然的心口猛地一缩,像被人用力攥了一?把,他说:“……我没有强迫她。”

“……我信你,”江春娣闭上眼睛,“等她回来,我亲自问她,她如果愿意跟你,我不会插手,但她如果不愿意跟你,谁不准勉强她!”

江家的这场“丑闻”不胫而走。

江坤后脚赶到,他没想到谢西然会抢先一?步向老母亲摊牌,真有?种,可惜他错过了那个场面,江坤恨得牙痒痒,却没办法,只好在江春娣耳边吹风,辱骂谢西然衣冠禽兽,斯文败类,又问老母亲有没有好好教训那个谢西然。

“那种畜生就不应该让他进家门!”江坤凶神恶煞道,被江春娣照着脑袋狠打了一?巴掌,他委屈道,“妈,您打我干什么?!”

“小谢再怎么说也帮了你许多,你哪来的脸骂他?”

江坤揉脑袋:“帮我?谁知道他帮我的时候存的什么心?我好好的外甥女都要被他糟蹋了!”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早知道这事了是不是?!”

“我……我哪知道!”他心虚地闪躲,蹭一下就烧起了江春娣心头的一?把火,好啊,她可真有?一?个好儿子,谢西然她是打不下去的,那就刚好教训教训这个卖女求荣的狼崽子!“虎毒还不食子呢,她可是你的外甥女,这样的事你也做得下去!要是小谢不来找我,你打算瞒我到几时!”

“妈,妈哎!我、我冤枉啊!谢西然那么厉害我怎么敢告诉您!我要是告诉您,他肯定得让我吃不了兜着?走……啊!疼疼疼!啊!”

“我还不知道你?你就想着你自己,你也是个不要脸的东西,你给我滚出去!”

江坤被江春娣挥着鸡毛掸子狠命地打,她满腔怒火刚好无处发泄,照着儿子就是一顿狠揍!

江坤嗷嗷乱蹿,一?边喊着?冤枉一?边往外躲,江春娣挂着?围裙气势汹汹地追,直把儿子逼出了后门,后院是一个菜园,旁边还有?邻居的猪圈,小径泥泞,水沟里?翻腾着泥鳅,江坤脚底打滑,差点摔了个狗吃屎,他扒着?毛坯墙起来,手上全是土灰,一?抬头忽然愣住了!

“……阿诺?!”

江春娣追在他后头紧跟着?愣住,隔壁后院那个穿着拖鞋和花蓝布睡衣的女人不是傅语诺是谁?

只是她打扮粗糙,头发乱蓬蓬散在脑后,睡衣的裤脚都被洗得缩水褪色了,看起来邋遢得很。

傅语诺正蹲在水洼边刷牙,迷迷糊糊地听见他们的叫声,一?抬头!吐掉漱口水就往里?屋躲。

“阿诺!阿诺!你别跑嘿!”江坤从低矮的栅栏上翻过去追人。

江春娣举着鸡毛掸子怔站着?。

原来傅语诺消失这么多天,没联系何筝没联系宋桀,哪里也找不着?,是躲在了江家隔壁那个痴傻的姨婆家里。

姨婆的儿女都搬到城里定居,几个星期才能回来一趟,她一日三餐在对门的表亲那里解决,平时都是一个人生活,傅语诺这几天就躲在她家里。

一?个寡居患病的老人,一?个刻意躲藏的“逃犯”,难怪没有?人能找到她。

谢西然得了消息当天就赶回来,他被老太太赶走后其实并没有?离远,一?直就在县城里等着?,本来就打算走攻坚战,只是想多给老太太一?些?时间。

没想到这么快就二次见面。

谢西然赶到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西山泛红,月亮隐现在云后,许多户人家都悄悄闭了门。

江坤不给他好脸色,别着手臂挡在家门口,一?副不准进来的模样,“让开!”江春娣一?声怒斥,把他提溜到了一?边,江坤只好灰溜溜地利索滚了。

前厅只剩江春娣和谢西然两个人,她的神情淡下来,外头风大,又是夜间,洋桐镇下起了今冬的首场雪,她却没有?像往日那般过问衣食冷暖,只是让他进屋。

“阿诺这几天一直住在她姨婆家,我带你去。”

江春娣对谢西然从未如此客气疏离,十多年的雪中送炭,她早就把他当成姑爷,当成半个干儿子来疼爱,然而一?夕事变,往日恩情就成了最扎人的那把刀,她还没缓过来。

江春娣领着?谢西然从后门出去,穿过后院,来到隔壁矮小灰败木门前,门口有一?个土砌的水台,破旧,斑驳,缺把的水龙头边突兀地躺着?一?个与周边格格不入的银色手链。

江春娣推开老木门,谢西然跟在后面矮身进去。

屋内昏暗,潮气浓重,青苔爬上墙角,水龙头滴答滴答地轻响,中厅的蓄水池上浮着一?个棕红色的水瓢,年岁可能比傅语诺还大。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馊臭味,那是屋外简陋的卫生间飘进来的气味。

姨婆的老房子在这条街上都算差的,三层高,木质结构,上楼开灯得拉一?条线闸,上世纪的古老设计。

傅语诺就住在这里?,她宁肯窝居在如此脏乱简陋的老房子里?,也不愿意回去见他。

江春娣走到楼梯口就停住了脚步:“……我不上去了,你上去找她吧,我就在楼下等着?。”

她没有?资格,她是一位不合格的长辈,但话又说回来,事到如今,傅语诺的生活中还剩几位合格的长辈呢?

江春娣说过,让傅语诺自己决定跟不跟他走,谁也不准勉强她。

她忽然用力攥了攥谢西然的手,无尽意味从她那双粗糙如老树皮的手上传了过来,还带着温柔的热度,江春娣嘴唇一?抖,眼底有?泪光闪过,但她很快背过身去,只是这无意泄露的一?瞬软弱,彼此都已知晓,她并没有责怪他。

谢西然眼眶发热。

“我不知道你们俩先前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江坤有没有跟你交换过什么,我不管这些?,你今天把她叫出来,她如果愿意跟你走,我不拦着,”江春娣顿了顿,似乎在稳住情绪,“她如果不愿意跟你走,往后你也不要再纠缠她,你们俩到死就是叔侄,我也还能……”她嗓音沙哑,声线微抖,“我也还能当你是我干儿子。”

老人家轻轻挥了挥手。

谢西燃抬头看路,狭窄的楼梯,腐朽的木板,摇摇欲坠的残缺扶手,他轻轻一?拉线闸,光不够亮,照不清前路,他摸着黑一?步步踏上去,沉重,谨慎,这条路脆弱难行,稍有?不慎就会栽下去。

二楼楼梯口的房间亮着?灯,傅语诺就在里面,黯淡的黄色光线从门缝钻出来,照亮门口一双女士拖鞋。

谢西然明白,走完这段路,他就是站在审判庭上等待裁决的囚犯,他已经答应了老人家,他必须要信守承诺,今天就是最后的决断。

可他有?把握今天就将她从这里?带走吗?

他又做好了最后一搏的准备吗?

谢西然叩了叩门,很结实的几声,从一楼到三楼都可以听得到,他喊她的名字,叫她开门。

可她不回应他,里?面没有?动静。

谢西然看着?门缝里?透出的微光。

“阿诺,我是叔叔,我来接你回家了。”他低声说。

片刻,门内终于有动静了,椅子拖动木地板的声音,门缝里?的光线动荡了几下,牵扯着他的心绪,谢西然极快地握住门柄,但动静转瞬消失,她并没有给他开锁,他的心又沉下去。谢西然低声哄她,叫她不要发脾气,叫她开个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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