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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冷清极了。

满室通明的烛光下,龙檀香袅烟升腾,景玄默正在伏案批阅奏折。案旁厚厚的两摞折子,足有百件。他一件一件的认真批阅,未曾有半点懈怠。

寂静中,景盛帝的贴身侍从白公公求见,低声禀告道:“皇上驾崩在安佑宫,皇后娘娘薨。”

闻言,景玄默时常波澜不惊的眼睛倏然幽深,指间的御笔轻微的抖了抖。他沉声问:“父皇他……”

白公公语声悲切,暗示道:“皇上在进安佑宫时,便将安佑宫的宫女侍从全遣出了。”

短暂的震惊后,景玄默的情绪缓缓平复,是否存在阴谋?在如此关键时期,他无法不谨慎。他看了一眼在案旁磨墨的青曼,将太子令牌递了过去,使了个眼色。

青曼应是,双手接过太子令牌,转眼便出了御书房。

白公公站在原地候着,纹丝不动,浑身透着难以言语的哀伤。

景玄默提笔沽墨,不动声色的继续批阅着奏折,清声道:“说。”

白公公躬身坦言道:“傍晚时,皇后邀请皇上去安佑宫用晚膳,皇上准时赴约。进安佑宫前,皇上交待老奴,让老奴封禁安佑宫,在两个时辰后进正殿。两个时辰后,老奴进入正殿,发现皇上和皇后早已中毒,便前来通报太子殿下。”

如果白公公所言非假,父皇预料到会有事情发生?并且任由事情发生?景玄默在盘恒着,徐知达皇后宴请父皇,必是其中有诈,依父皇的心思缜密,不会没有判断,亦不会轻易的中计。

被派去安佑宫探查虚实的青曼回来了,呈还太子令牌,轻声禀道:“皇上驾崩,皇后薨,中毒。”

景玄默的身形僵了片刻,缓缓地搁笔,起身前往安佑宫,命道:“宣六皇子和七皇子明日一早进宫,进四象殿。”

从没有一段路,让景玄默走得如此慢。他的步伐很稳,走得很慢。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射在青砖石板地面,他沉重的神情就掩在黑暗里,气息冷凝。

他犹记得五年前,因重伤感染奄奄一息时,景盛帝在他的榻前彻夜的坐着,只是坐着,始终的一言不发,那是一种来自于父亲最深沉的对待。自幼,景盛帝对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一定要让自己足够强大,比任何人都强大。

强大?何为强大?景玄默不懂,他只懂得认真的去做每一件事,认真的去估量每一个人。习惯的去放眼全局,习惯的捕捉蛛丝马迹。他现在所拥有的任何力量,都是他自己一点一点积攒出来的。那个被他称之为‘父皇’的人,始终在旁观着。

安佑宫里里外外都是皇帝的近卫,景玄默缓步迈进正殿,扫了一眼酒壶与酒樽,目光移到了景盛帝的脸上,又看了看徐皇后,他们都已瞑目,神态安详。

景玄默暼了一眼徐皇后,她选择自杀,真是异常的识趣。可是,父皇为何自杀?有时候,他认为他是能揣测出父皇的几分心思,但不可否认,父皇令人难以全部的揣测。

“白公公。”景玄默霍然转身,直视着立在一侧的白公公。

“在。”白公公手持拂尘恭立躬身。

广和园之变中,在园外叛兵围攻之时,景盛帝唯一信得过的就是白公公,给其虎符让其去调兵。景玄默一直很欣赏白公公的忠诚。

景玄默郑重地道:“明日一早,皇上和皇后要前往祈山避暑,由你负责护送。”

白公公神色不变,不曾犹豫,道:“是。”

景玄默又对白公公交待了几句后,便离开了安佑宫,回往顺承宫。

顺承宫中,歌细黛正坐在寝宫的美人榻上翻阅书籍,她需要学习的还有很多。这些书籍都是景玄默常看的,她看得也爱不释手。

突然,寝宫的门推开了,夜风涌入。

歌细黛一怔,顺势看过去,她看到景玄默急步而来,还未看清他的神情,便被他搂进了怀里,耳畔听到他低声的说:“父皇自杀了。”

简单的五个字里,有无数复杂的情感在翻滚。歌细黛听得心里一疼,感觉着他拥抱的紧颤,她蹙起了眉。

歌细黛深切的知道一点——无论景盛帝多么薄情,他对景玄默是不薄的。

以前,歌细黛没有接触过景盛帝,仅凭别人的言传,只知他冷沉果敢生杀予夺。后来,也就是在景盛帝宣布太子监国时,她意识到景盛帝对景玄默的用心良苦。

负责监察百官的都察院,专事朝廷命官的考察、举劾。对言行有违礼法官纪的朝臣,可以直接上书弹劾,一经核实,必会处治,若是查到是个误会,并不追究都察院的责任。对三品以上官员的提拨,吏部都要先与都察院核对,向都察院了解官员是否有过违纪,清白者才能提拨。都察院的职责对朝臣有绝对的掌控力,景盛帝将捏住百官喉咙的大权交给了景玄默,用意不可谓不高明。景玄默就是因为执掌都察院,才迅速的布织了一张密而广的势力网。

在景玄默册立太子妃以及大婚之时,景盛帝颁布的大赫令与免租令,都是在为景玄默建立威望。

歌细黛联想到种种细节,对景盛帝在培养皇位继承人的行为上,怀有敬畏之意。景盛帝不算是好父亲,但他确实是个好皇上,他此举,无疑是避免了皇权与太子的权势对峙,避免了朝臣分派内讧。

“皇后也自杀了。”

歌细黛一怔,徐知达真是很懂时局,她用一己之死所拯救的或许是整个徐氏家族。

“从今日起,你再也不必小心翼翼,,”景玄默声音笃定,“我要你怎么潇洒怎么活。”

歌细黛抬首瞧他,瞧到了他眼睛里深邃的光芒,那本是常常隐于幽山深林中的清冷平静,此时,尽然跃入云霄光辉万丈。

景玄默看定她,温声道:“那日你不告而别前,对我说,你说你想去一个不用每日都说谎话的清静之地。现在我想告诉你,这个地方终于有了,就在你脚下。”

歌细黛的心一颤,她真的可以活得潇洒?

景玄默看出了她的担忧,一本正经的说:“只有一个条件。”

“嗯?”歌细黛将眉一挑。

“三十年后我再告诉你。”景玄默捉住了她的手,将她从美人榻上牵起,道:“我要去批奏折,你在御书房陪我。”

歌细黛并没有推辞,跟着他踏着夜色而去。她决定先看一看,看他是怎样能让她活得潇洒。不过,当务之急,她想知道面对皇上和皇后同时自杀,他接下来会如何做。

是赶尽杀绝铲除异己独揽皇权?还是以和为贵?

翌日一早,六皇子和七皇子进宫在四象殿,景玄默遣退了侍从,兄弟三人密谈了一个时辰。是景玄默的推心置腹,将皇后毒死皇上的消息如实相告,并言明了他无心兄弟阋墙的意愿。

在此时,景玄默知道,最重要的就是平稳的过渡,不能引起动荡。他要对皇上和皇后的死讯秘而不宣,否则定会引起舆论,会有人猜测皇上和皇后是他下的狠手。

六皇子和七皇子在权衡利弊之后,决定遵照景玄默提出的建议。

晌午,‘景盛帝’临时宣布要前往祈山避暑,让徐皇后、六皇子、七皇子陪驾同往。由白公公带领皇上的近卫随同。‘景盛帝’又特调了一批京府军和一批皇城衙军护卫,这支护卫军交由一名京府军的校尉统帅,这名校尉是景玄默指派的。

皇上和皇后的尸身经过一番处理后,便乘上了马车,一群队伍在傍晚时浩浩荡荡的出了京城。

朝臣们闻知皇上和皇后出宫去祈山,颇觉惊讶,转念想到太子殿下在监国,便也没有深入联想。

在将景盛帝驾崩的消息公开之前,景玄默有条不紊的执掌朝政,他严谨的对待每一件政务,将以前不了解的都尽快的熟悉。一切都沿用景盛帝掌权时的传统,慢慢的稳稳的融入到新的身份中。

歌细黛很是清闲,终日就是翻阅书籍,手不释卷的。她自知这段时期尤为特殊,就静观其变,将景玄默一系列的举动全收眼底。

不可否认,他们几乎形影不离,终日恩爱绵长。

熙华公子已换去了一袭烈火般的红衣,隐去了魔魅慵懒的气息,摇身改名换姓为魏嘉,留了胡须,穿上得体的飞鱼服,已是一品官职的殿前贲卫,顿时阳刚之气尽显。他负责护卫景玄默,地位非常显赫。

熙华的新名字魏嘉,是他自己取的,意义自是不言而喻,为了佳琳。这日,如往常一样,景玄默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歌细黛斜倚在景玄默的身旁手捧着书卷翻看,熙华在书房的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悠闲的饮酒。

青曼禀道:“佳琳公主求见太子殿下。”

闻言,歌细黛双睫轻眨了眨,这已经是佳琳公主的第三十次求见,佳琳是每日求见两次,已经连着求见了半个月。当然,景玄默已经连着拒绝了半个月,冷硬的磨着她的性子。

此次,景玄默意外的同意了见她。

“臣妹参见太子殿下,参见太子妃殿下。”佳琳公主语声轻弱。

“何事?”景玄默并未抬头,依旧在俯首批阅奏折。

歌细黛漫不经心的瞧了佳琳一眼,不由得一怔,佳琳十分的憔悴,整个人有气无力的,很是脆弱。以前那个得意跋扈的佳琳公主完全变了模样,时常扬起的下巴在低敛着,浑身洋溢的轻快灵动都黯淡得苍白。

佳琳垂着头,慢吞吞的问:“熙华呢?”

整整半个月了,佳琳每日都来忍气吞声的求见景玄默,被拒绝了一次又一次,依旧放下骄傲的前来,只是因为想知道熙华在何处。她已是再经不起半点的折磨,想见到熙华的急切,已是快逼疯了她。

原以为景玄默会拒绝告诉她,在短暂的沉默后,佳琳缓缓的抬起眼帘,看到了景玄默的手指指向了一处。佳琳心中一喜,连忙朝着他手指指的方向寻去。

那对冤家自然是有话要说,景玄默揽起歌细黛,道:“我们出去走一走。”

歌细黛笑而不语。

侍从们也都跟着退了下去,青曼还将殿门半掩上了。

佳琳绕过一个又一个的书架,焦急而紧张的寻着,寻到一个角落里,看到了熙华,他正翘着腿躺在一张摇椅上假寐。

在看到他的那一刻,佳琳咬着唇,眼泪夺眶而出。四十七天了,他整整四十七天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她一度认为他死了,可她听说他根本就没有死,还官居一品。

她望着他,望着他蓄起的胡须,望着他对她的视若无睹,浓浓的苦涩就积在她的舌尖,她猛得冲过去,下意识的握紧拳头就用力的朝他挥去。这已不是尊贵的公主,而是被情所困的少女,在思念里煎熬得很痛苦。

他胳膊一挡,她眉头一皱,嘶的一声,她的拳头很疼。他依旧闭着眼睛,姿态依旧很安适。

她吸了吸鼻子,眼泪骤然抖落在他的衣襟上,将嘴唇咬得紧了些,喘着粗气的瞪他。而他,如以前一样的令她眼花缭乱,令她的心怦然的跳,深深的痴迷。只是,他从未有过的冷漠狠狠的刺进了她的心。

熙华开了口,语气淡淡地问:“准驸马知道公主殿下单独的会男人?”

佳琳公主愣了一愣,忽而展颜笑了,哼道:“你根本就是在吃醋。”

“是,我在吃醋。”熙华没有将眼睛睁开,翘起的腿也没有放下。

“你有本事不去找我,怎么没有本事不吃醋。”佳琳委屈的背过身,任由眼泪流着。这些天,她整日整夜的都在等他,等他来找她,等他求她不要嫁给别人。可他没有,他一次也没有去找过她。他从来不会无缘无故的三天不见她的,她等不下去了,只有来找他。

“你有了准驸马,我去找你算什么?”熙华眯起眼睛,看她的双肩在颤。

佳琳突然转过身,吼问:“你巴不得我嫁给别人?”

一双流着泪的眼睛对上了一双极力克制的眼睛,四目相对时,两个人的心都悸疼不已。

“是你要嫁给别人。”熙华的声音很轻。

“那你就不管不问了?”佳琳好委屈。

“对,我犯不着招惹别人的准新娘,更犯不着跟别人的女人不清不白的。”熙华耸耸肩,坦言的道:“你可以任性,我可以宠溺,但它是有个度的,我不能一味的纵容你,那只会让你变得嚣张,让你变得看不起我。”他看着她的眼泪,全身都有剧烈的刺痛感,柔声的说:“我承认我爱你,我不愿意你嫁给别人,既然你要胡闹,我可以做到离你远远的,免得你的名声受损。”

听到他温柔声说的那句话,佳琳激动的露出了欢喜样,整个人顿时充满了活力,嚷道:“那你求我啊,只要你求我一次,我就去跟父皇推了赐婚。”

熙华直接说道:“我不会求你的。”

佳琳被泼了一盆冷水,刚暖起来的心就被冻住了,笑容僵在脸上。

“我已经准备好了,准备好了失去你。”熙华看着她的眼睛,“只要你一旦嫁给了别人,我绝不会跟你有任何的纠葛。”

佳琳蹙起了眉,她迎上的是非常认真的眼神,他说的话不是威胁,更不是赌气,而是一种洒脱的直言相告,并且很严肃。

熙华站起身,脉脉的凝视着她,道:“佳琳,你自己决定。”

佳琳已经决定好了,当她一次又一次的求见景玄默,想找到熙华时,她就决定好了。她咬着唇,拭了拭脸上的泪痕,脸颊酡红的投进了他的怀里。她用行动告诉了他。

熙华松了口气,舒服的笑了笑,他确实有些担心她会继续胡闹。想必,景玄默故意多次不见她,便就是耗耗她的性子,磨平她的棱角,使她更能明确的知道她要跟他在一起。

美人在怀,熙华心潮澎湃,可他不仅没有拥住她,反而是将她轻轻的推开了,道:“你有婚约在身,我不能碰你。”

佳琳吐了吐舌头,眼珠子转啊转的,喃声问:“如果我让父皇收回赐婚呢?”

熙华毫不犹豫的道:“我会求你嫁给我。”

佳琳笑得很愉快。

熙华道:“我还会求太子殿下准许我成为你的驸马,明媒正娶你。”

佳琳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她扭头就跑了,丢下一句话:“我等你的明媒正娶。”

熙华也笑了,悄悄的追了出去,远远的跟着她,只为多看她几眼。四十七天没看到她了,真的太想她。他虽是想她,却没有偷偷的去看她,毕竟这一次是她胡闹得的过分,竟然央着景盛帝赐了婚,他不能轻易让步,否则,她会得寸进尺的没完没了。幸运的是,他们没有错过彼此。

佳琳出了皇宫后,回公主府命人准备了马车,带着府中的侍卫,就直奔祈山。她知道父皇在祈山已经有二十余天了,她要赶紧见到父皇,求父皇收回成命。

就这样,佳琳到了祈山后,传回了一个举国震惊的消息:景盛帝驾崩了。

当这个举国震惊的消息刚刚传到皇宫里,另一个举国震惊的消息从祈山传出:徐知达皇后追随景盛帝而去。

在朝堂之中,当着百官的面,从祈山归来的六皇子与七皇子沉痛禀告:“父皇是在睡梦中龙御归天,神态安详。母后伤心,在父皇榻前薨。”

殿内弥漫着肃哀之气,百官们的胸腔由衷的悲恸,一代勤勉为政的皇帝,就此宾天。

虽说景盛帝驾崩的有些蹊跷,可朝臣们也说不出有何处异样。毕竟祈山一行由六皇子和七皇子陪同,太子已被授监国权,无任何势力有谋逆的迹象。

景玄默就是要让景盛帝和徐皇后看似死在了祈山,并且是有六皇子和七皇子陪同,如此一来,朝臣们即使是怀疑,也制造不出大的非议,更不会出现朝局的大震荡。

时值八月十二日,景盛帝驾崩,天下一片缟素,万民居丧。

景玄默最后批复,景盛帝谥曰:天圣皇帝。徐知达皇后谥曰:顺圣皇后。两人合葬昭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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