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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德倚着行里卷躺在炕上,柳月娥头枕吉德胸脯卧在他的怀里说着话。柳月娥说:“心儿,老早就从奉天来电话,你老忙,也没闲空儿跟你念道。这又赶上小日本快垮台了,火轮车拉的都是往旅顺口去的日本人跟满洲国大小官员的太太孩爪子啥的,他们回不来,这婚事儿看来得往后拖了。你说这书念的,一个个都多大了?该出门子的没出门子,该娶媳妇的没娶媳妇。邮回的照片你也看了,对象哪个都长的不错,帅的帅,水灵的水灵。芽芽都二十好几了,从毕业当上大夫自个儿也不知道着急,你说她亲娘没了,我这当二妈的,不张罗点儿好像冷了她?她那对相是她同班的同学,家境没的说,殷实的很,又是做生意的,也算门当户对。小子他爷爷是咱县有名的大财主,又在双鸭山开过富华煤矿,我只知道姓景。”吉德说:“咱镇上早没老景家的产业了。老爷子早把万贯家财鼓捣到奉天那擓去了,投资满冶了。老爷子住在省城东兴西城郊一座独门独院里,深居简出的,看似两耳不闻窗外事,其实鬼得很。俺倒不冲着他家的家财,只要人好,芽芽相中了,咱当老的,打啥横啊?她娘倒是包办的呢,先结婚后说爱,倒不如自个儿找的称心如意。”柳月娥又说:“小德吧,当了东北日报记者,也是招灾惹祸的不消停,她那对象我听说了,有点儿挠头。是他们学校教历史的老师,挺好玩些时髦的新名词,跟她大姑、大姑父走的很近,叫矫正院招进去了好几次,整得鼻青脸肿的,才叫她大姑父找学校的日本校董,保了出来。他家倒是祖传的教书匠,书香门第。他爷爷是前清的穷秀才,他爹在日本念的洋玩意儿,也在那个学校教书,还是个啥主任?”吉德说:“有啥挠头的,好啊!淘小子出好将。俺最烦乎蔫头搭拉脑的,烟不出火不尽的。他进日本矫正院,那是反滿抗日啊,有思想,俺看成。小德打小就跟她妈似的有反叛性格,这是癞蛤蟆不长毛——随根儿啦!大丫儿咋说?”柳月娥说:“她咋说?阿弥陀佛,听你的呗!心儿的对象不错,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毛嘟噜的,那眉森嘟噜的油黑,我喜欢。”吉德问:“她是谁家姑娘啊,长像能顶饭吃,瞅你美的,好像你娶媳妇似的,眉飞色舞的。”柳月娥说:“咱儿子柳柳的跟大姑娘似的,不找个靠山哪成?听心儿说,她家老爹是斗大字不识一土篮的啥司令。啊,哈尔滨警备司令。”吉德说:“小日本一倒台,还啥司令啊,都得抓起来蹲班房?咋找个汉奸的当老丈人呢?嗨,心儿乐意就行,媳妇是说进咱家,管他啥啥的呢,亲家间不来往就是了。”柳月娥说:“前儿心儿来电话说,他那老丈人是吉林东北军的旧部,反水了。说是他邱大爷策的反。就咱那个邱大哥。”吉德说:“啊,姓成。这人俺听说过不认识,是个好人,没少跟日本人作对。十多年前俺上碾子山拉皮子,他那‘妈拉巴子的,通通放行’的圣旨,还帮俺一个大忙呢。反水投了抗联,那还啥汉奸了?”枊月娥说:“日本人一撤,他就接管了日本人的地盘。大龙也不小了,对象你是知道,跟兰会长的老姑娘,小臭处了好一阵子了。”吉德说:“这门亲事儿吧,俺倒没看好?小鱼儿倒挺相中的。小臭那孩子的小嘴儿,甜的跟密罐,都齁得慌。你瞅那趟来家,围前围后的,小嫂小嫂叫的那个甜,把小鱼儿哄的啥似的,好玄没颠了馅?你别说,手上的女工还不错,绣的花啊草了跟真的一样,活鲜鲜的,这点像她那个娘?”柳月娥说:“长得也像呀!眉呀眼呀活泛得那个啥,都会说话?那眼里可有活了,见啥人儿说啥话,嘻嘻的笑起来都能把你带乐了。可她那爹,这些年名声可不太好听?他爹靠在日本人身上可发不少不义之财,小日本倒了,他可就六神无主了?就是有点儿差辈份啊……”吉德捏咕一下柳月娥的脸颊,柳月娥“啪”的打了一巴掌,“钳抓的,撩啥呀?”吉德摁下柳月娥绢秀的鼻尖儿说:“东兴一中这刚开学又放假了?”柳月娥说:“三龙都回来好几天了。咱镇上国高不也放假了,四龙一天没事儿跑到鱼鹰爷爷那擓学打鱼去了。五龙跟六龙不也闲在家没事儿干,小鱼儿又不叫他们往外跑,跟小鱼儿学算盘呢。我听三龙说,放假那天那个日本副校长,在课前‘朝会’上,遥拜东京时泪刷刷的,哭咧咧的念完‘国民训’,哑着嗓子说,‘同学们,大日本帝国完了,你们自由了。’”吉德问:“俺听钱百万老儿子说,二龙跟成士权二姑娘处上了?”柳月娥说:“风言风语的有点儿影。那丫头念的是女子学校,他俩是咋嘎达上的呢?”吉德说:“国高一个班,少男少女的,嘎达上那还不容易?那丫头哪都好,开通倒开通,就是心眼儿跟爹一样,小的跟针鼻似的。”柳月娥说:“处着看吧,八字还没一撇呢。”吉德两手垫在脑后略加思考的说:“大龙该叫他参与奉天分号生意了。二龙吗,学校一时半会儿也不开学上课,叫他打理东兴铺子买卖,不小了?心儿体性弱,不适应做买卖,就叫他搁奉天官号干吧,学点银号业务也不错?”柳月娥说:“你就偏心吧啊?那总是在人家屋檐下端人家的饭碗,哪有自个儿家买卖做掌柜的好,拿眼睛瞅人家脸色,叫人家瞅咱脸色那能一样吗?”吉德说:“哪个不是俺揍的,俺偏啥心哪?大凡聪慧睿智的人不免头皮薄,胆小怕事儿。心儿聪明有余勇气不足,做生意不仅脑子要灵活,还要有魄力、有胆量,敢闯、敢拼、敢掷骰子、敢投注,有时甚至得拿命去赌。心儿具备的才华,更适合的是做稳当的事情。小日本滚了,接管官家银行不需要人才呀?心儿都干了两年多了,会有个好机会的。”
老门房呱唧巴嚓踩着吉德公母俩嘤嘤私语,走路声打断了公母俩的闲唠。他蹑手蹑脚的从支起的敞着的上窗户扇儿探个头悄声的说:“大东家,草上飞登门来访了。”吉德支楞的翘起身问:“谁?他在哪儿?”老门房说:“大门外。”柳月娥也坐起来疑问:“他来干啥?”吉德无暇思索的说:“快请!大客厅。”老门房答应的走了。吉德赶紧下地,提拉上圆口黑礼服呢布鞋,披上家常白福绸衫说:“月娥,别仰着啦,快烧水沏茶,毛峰。烟,三炮台。”说着,出了屋,又冲敞开的窗口说句,“大烟膏也预备好,别他要了现抓瞎?俺去了,你也快点儿,别磨蹭?”柳月娥穿着鞋丢给吉德一句,“你悠着点儿,别烧错了香,拜错了佛?”说着,走到梳状台前对着镜子拢了几下头发,自个儿磨叽,“谁是正当香主还没现身呢,小鬼倒先敲上门了?”
吉德从小院青砖甬道走出后,拐向南面的月亮门。他刚从月亮门探出身影,王福掐个马鞭子,哈哈的迈着大步,悠着大膀子走了过来,见着吉德后,扬起双臂快走两步,带着久别的喜悦捏住吉德双手说:“大兄弟呀,可想死我了?这不,在镇上一落脚,屁股还没挨凳子呢,我就来看你了。可好呀?”吉德晃着王福的双手大笑的说:“你是大草甸子的金钱豹,净吃肉啊!这些年小日本的狼心,叫你铰的七零八落没囫囵过?小日本这前脚蹽,你就脚踩脚后跟儿分享第一勺羹来了。欢迎啊,黑龙镇终于又回到咱们自个儿人手里啦!大好事儿,俺眼睛都盼穿了,就等这一天呢。”
这时门外传来老叫花子哈拉巴呱打板子的声音,“瘸眼瞎腿,活一天乐一天,谁能煮谁的神位?人呐,各人有各人的命,凭天任地,我是玉皇大帝的子孙,伏羲、女娲还是我的儿子和姑娘,尧、舜、禹才是我的同庚,这全凭各人的命相。日、月、星、辰,天时、地利、人和,非草木一春一秋,一枯一荣,岂有无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短穿少食,无炊无饮,露宿街巷。万物灵兴在天,刀下鬼阶下囚,天无万事皆休。谁要抗过天,那就不是人,是神灵,超脱万物的神灵!有吗?没有!人活的全是掏王八屁股,扯蛋!悠悠万物一线天,全凭老天弹指一挥间。要饭啦!要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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