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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明月夜,短松岗。

一行人沉默地行在寂静山路上,连战马都衔枚裹蹄,只发出一点一点规律而沉闷的马蹄声。

慕容永所率的小队因有侍卫队长兀烈带路而先一步在山林中搜寻到了任臻之后,立即燃起狼烟,通知旁人,而后护着任臻退往山中大营。

任臻骑上赭白,还有着一瞬间的恍神。苻坚又戴上了面具,无声无息地策马徐行跟在他身后咫尺之遥,而慕容永则是与他并辔而骑,也是一言不发。

他设想过他们无数次的重逢,独独没有料到如今夜这般情致——

慕容永说:“若无你,慕容燕国于我何用!”

他与他一次又一次的争锋相对,一次又一次的谋算设计,无不为了慕容燕国——慕容氏是叔明此生的归宿——然而他竟然放下了?为他,千里迢迢离开国都长安,到这莽莽关山亲自救他?!若在当年,他当喜不自胜——毕竟他们分道扬镳不复从前的矛盾点就在于此——然而如今,他首先感到的,竟然是一种沉郁而苍茫的复杂心情。

他等的太久,久到快要忘了他为何而等。

“皇上,我们快到了。” 打头阵的兀烈叫了一声,打断了任臻的思绪,他抬头见兀烈拍马赶回,一脸真心的喜悦——他终于把大燕皇帝给重新找了回来了,先前被迫听命孤军撤离,他没有一日能得以安枕。

果然远远望见寨营中温暖的火光,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同时加快了步伐——只怕在场只有为首的那三个人,依旧敛容不展。

拓跋珪一见狼烟传讯便摸黑着飞马驰回大营,正焦急万分地在寨门口来回踱步,此刻见到任臻一行人,几乎是飞身扑上,攥住刚刚翻身下马的任臻的双肩,又是悔恨又是高兴,张嘴只能“啊”地大叫一声。他激动之下不小心触及任臻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紧随其后的苻坚自然而然将人轻轻往后一拉,但任臻直到见了拓跋珪,心情才略有好转,哪理会这些,又一个箭步上前拍拍他的脖子,面上浮现出一丝温暖的笑意:“这是怎么了?也哑了?”

拓跋珪用力地连连摇头,而后惊醒一般发现自己逾礼犯上了,忙顺势一跪而下,仰头望着任臻:“皇上,末将死罪!”

任臻握住他的手一紧,将人拉起:“命你回长安传讯是我的意思,此后种种波折磨难也非你之过,你何罪之有?”

拓跋珪却不能轻易原谅自己——当初在天水他就曾经发誓再也不擅离身边,任他一人危难,任。。。旁人来替他解难。他迅速地抬眼撩向身后的苻坚——即便此人青甲覆面、低头不语,他也能一眼认定这便是那名义上已然“生死未卜”的后凉天王——他不在姑臧争权,跟过来做什么?是了,现在吕纂控制姑臧,吕光又暂无音讯,他在这敏感时刻万不能暴露身份否则便成为众矢之的太易遭人暗算。。。心思到此便陡然一暗——若此时将这位“护驾英雄”的真实身份宣扬出去。。。

“拓跋珪,杨定呢?”任臻左右看看,反常地没见到那大个子,拓跋珪回过神来,忙禀道:“沮渠男成不顾盟约率先退兵,联军防线崩溃,姚兴派大将狄伯支趁机反攻,杨将军出关退敌去了,上将军与末将则在此处继续搜救皇上。”

任臻心道奇了,这三人先前互不咬弦,勾心斗角地厉害,结果他一出事,这叁倒拧成一股绳子,通力合作了。

一时众人入帐落座,亲兵奉上酥酪肉干等热腾腾的吃食,任臻多少天没吃个囫囵饱了,此刻却拿在手中却不急落肚,心中有感而发,不自觉地抬头望了苻坚一眼。

恰巧苻坚也在此时看了过来,二人视线交缠,却又一触即散,苻坚垂下眼,隐隐约约地勾起嘴角,知道任臻是想起了落难之时他为他张罗吃食的窘事。

慕容永最后一个才掀帘入内,任臻知他秉性谨慎多疑——关山毕竟还在后凉境内,凉军忙着内斗夺权,当无暇顾及他们,但慕容永小心为上,方才一定是出去派遣斥候四下侦察去了,求个万无一失。

可就是这般素来小心谨慎、谋定后动的鹰视狼顾之人,竟疯了一般将长安基业弃之不顾,一头扎进这莽莽山林中来,只为了他。

任臻又想起了二人重逢之际慕容永脱口而出的那一句“若无你,慕容燕国于我何用!”,登时心乱如麻,又偷眼望向慕容永,却见他面无表情地对他一拱手道:“皇上,此处不宜久留,稍事休息即刻拔营出关与燕军主力会合为好。”任臻点了一点头,下意识地又看向苻坚——他又岂会愿意再回道燕军大本营中去?似心有灵犀苻坚几乎同时对任臻略点了点头,示意无碍。

慕容永又道:“末将已命亲卫快马报至杨定处,三日之内他必会派兵接应。皇上落难蒙尘,终至脱险,想来也是累了,今夜就此歇下罢。”任臻怔怔地看他镇定自若有条不紊地指挥安排,将帅帐留给了他,以及苻坚。

拓跋珪也愣了一愣,他才是虎贲中郎将,皇帝近军统领、贴身侍卫,一向与任臻同进同出,急忙起身道:“上将军!”

慕容永抬眼扫了他一下,平静地道:“拓跋珪,今夜你负责巡营,皇上切身安危,尽在你手,定要确保防守地万无一失。”拓跋珪哽了一下,什么话都给堵了个干干净净,他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驳斥这顶头上司的理由,只得认命地巡营去了。

一时众人跪安散去,苻坚也被副将领去沐浴更衣,慕容永指挥人将盥洗衣物送进来,上面压着一樽细白瓷瓶。他拔开瓶塞,轻声道:“皇上肩上应该有伤,先前药品不全恐致后患,可否让末将再为敷药?”谁也没说如何知道的废话,慕容永心细如发,必是方才冷眼旁观,见苻坚着意保护他的肩背,便已猜道。

见任臻没有反对,慕容永方才伸手拉开任臻的衣襟,果然一处肉红的伤口赫然在目,因还在愈合中,疤痕便更显狰狞。慕容永微乎其微地皱了皱眉,脸色一暗:是箭伤,箭头呈六角形,入肉扎根,撕扯筋腱,稍有不慎就会血流不止,乃是匈奴沮渠氏特制的弩箭箭头。

但很明显的,任臻受伤之后得到了妥善的照顾,否则就他这般毛手毛脚的,在缺吃少穿的艰难情况下伤口又怎会如此迅速地愈合?

慕容永一语不发地替他上药,重新包扎,最后躬身拱手告退,任臻一直坐在榻上任他施为,此时忽然开口叫了一声:“叔明。”

慕容永停下脚步,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声应道:“在。”

“。。。为什么?”

“皇上将苻天王留在身边自有用意,如此安排闲人勿近,可隐藏其身份。”

“我问的是——你为什么。。。来?”任臻忽然站起身,一个箭步走道他面前,痛声道:“你应该在长安!我说过的,你坐镇长安就是代行君权,若有万一,你可——”

“皇上!”慕容永猛然抬头,断然喝道,“我也说过——您是大燕唯一的皇帝!”

任臻语塞,他曾经将慕容永说的每一句话都刻进心底,特别是那个夜晚他意乱情迷脱口而出的“冲哥”——但却独独不愿去记住他对他 “唯君当立”和“此生不反”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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