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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末酉初的燕州城,还没有完全摆脱骄阳的肆虐。 偶尔掠过的风还带着燥热,夏蝉也依旧隐在老树的枝叶深处焦渴地嘶鸣。但是街上已然有了些许的生气,能看见稀疏的行人往来。走街串巷的小贩挑着担,拖长了声音,唱歌一样地吆喝着买卖。歇过晌的货郎们摇着拨浪鼓,又开始做起似乎永远没个尽头的小本营生。经过连续两年的治理,穿城而过的小南河再不复以前那种河水黝黑发腻、枯蒿败叶满河面飘的肮脏景象。河岸两边都新砌着石垒堤坝,添了糯米的灰浆把石缝抹得严密紧实,太阳光撒上去亮闪闪一片,曲曲弯弯地就象给河道嵌了两条银丝带。去年春夏官府号召人们栽种下的杨柳树,大部分都存活下来;这些顽强的小树也成为令人烦躁的旱天暑气中的一道异彩。只是因为天旱的时间太久,河的水位很低,河道上稍微大点的水洼泥塘里又有不少光屁股娃娃兴高采烈地扑腾凫水,所以看不出河水有没有变得象早年间那样的清澈……
失魂落魄的杨衡,眼下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小南河的堤坝上。
就是这么一转眼的工夫,他已经彻底变了一付模样。他脸色憔悴,面庞黝黑,两只毫无光气的眼睛里,视线呆滞得几乎没有移动。因为长期劳累奔波而有的两个眼袋也异常的明显,就象在眼睛下面挂了两个小口袋。玄纱软脚幞头被他攥在手里,露出一头灰白色的头发,蓬松的发髻上还挂着一片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碎草叶。就是嘴角那道平常并不显眼的苦命纹,现在也变得异常的深刻,仿佛是被人用刀镌在他脸上一样……很难想象,这就是刚才在衙门里面对燕山提督依旧能正襟危坐侃侃而谈的的那个工部官员。他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倍受生活磨难的中年人……
如今只有那身浅青色的纱衫和脚上的官中制式的缎面布鞋,还能证明他的身份。
可就是这浅青色的官服,才更加使他难过。
他沿着河堤跌跌撞撞地走着,根本就不理会那几个围着他瞧稀罕的孩童。两个怕他寻短的好心行人,也被他一通吼叫撵走了。他漫无目的走着,根本不在乎这条河通往哪里,也不在意别人拿什么样的眼光看待他,甚至都不在意街边那些指指点点大声议论的粗笨婆姨。事实上,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事。他的所有心思都停留在自己的内心里,完全沉浸在对自己多舛命运的感伤和悲哀之中……
……他是京东淮阳人,祖祖辈辈守着州城外的十多亩旱地和两亩水田操劳,家境绝谈不上富庶,但光景也很不错。他父亲念过书,却一直没能进学,所以就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他身上,盼望他有光宗耀祖的那一天。他其实没有读书的天分,但是个大孝子,父亲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凭着一股毅力死记硬背,终于在二十一岁考上秀才,又一鼓作气过了州试,紧接着就上京参加大比。可他的第一次赴京赶考,除了花掉家里一大笔钱财之外,没有在考场上搏得任何结果。次年,一直对他寄予厚望的父亲和祖父先后染疾过世,为了给他们守孝,他没有参加东元四年的礼部试。他在汝州乡下一边守孝,一边牢记着长辈的教诲刻苦读书。东元七年,他和母亲商量之后卖掉家里的两亩水田,第二次进京参加礼部会考。这一考,就取在头甲第三名,圣上钦赐进士及第,自此一跃登龙门!
因为他是东元七年大比的榜眼,所以他既没有象欧阳止那样留京待选,也不象冉涛那样被分派到翰林院做个闲人,很快就被朝廷授了实职,派去汝州府巡察司任从八品仓曹。他知道自己头脑迂钝,缺少机敏和变通,所以平时做事都是藏拙为先,遇见容易出彩的轻松公务从来不都与人争抢,所以人缘很好。他家乡是在淮阳,淮阳又是大运河上出名的南北货交集之地客商云集所在,自小到大耳濡目染,身上自然少不了有些街坊百市的市侩气息,他读书是死脑筋,可与同僚往来留小恩市小惠,不动声色地巴结逢迎上司,这些事却几乎是不学就会……如此,在汝州任上接连三年考评都是“优上一等卓异”,又是榜眼身份,很快就引起了朝廷的注意。到汝州检视公务的御史台副宪连番接见,明显是十分看重他,户部却是捷足先登。时任户部左侍郎的田望田东篱一纸调令,就把他招回上京,旋即升正八品,授观察实职……
这是好事;但它无疑更是坏事!
他进户部还不到一个月,田望就因为卷入“刘伶台案”而被迫请辞。他是田望亲手调入户部的人,又是壬戌年礼部贡试的榜眼,自然是毫无争议的众矢之的。他很快就被撤掉户部发职务,改为留京待职。随后又被一脚踢到平原县当县丞。前后一个多月的时间,仕途上就出现了如此大的反差,放谁身上都很难接受。他心里难免有点怨言,大概在某些场合里也说过一些难听话。这些话很快就传到上京,他的平原县丞随即就换作工部小洛作坊的九品主簿;半年后,又降为从九品主事。从此以后,他的职务就再也没有变化。
毫无疑问,这是他人生中的一次重大挫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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