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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成端着茶盏想喝口水,杯子递到嘴边又停下来,笑道,“谁告诉你是曹魏了?”他喝了口水,放下茶盏,说,“伯符是书家,当然知道楷书的由来了。魏晋时楷书就出现了,钟繇的《宣示表》、王羲之的《黄庭经》都是楷书,而且是成熟的楷书。两晋交替,南北的文字发展也就走上了两条道路。一方面南朝士大夫风流蕴雅,所以文字上就力求唯美;另外一方面,大批北方读书人南渡,北方文字从隶书到楷书的发展演化就难免出现一个断层,自然就走上另外一条道路,民间艺人们自己摸索着变化的方向一一主要还是民间的习惯写法,自然就没有书法家们的精雕细刻,反而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大气。因此才有‘南书温雅北书雄健’的说法。隋唐时南北书法本来有机会融合,可唐太宗李世民最推崇王羲之的书法,晋朝书风一直是终唐一代的主流,所以大家就不再去关注什么魏碑,而是专心致志地固定楷书的法度和字体结构。就算有人去学魏碑,也是书法家的个人兴趣,象欧阳询的楷书《九成宫醴泉铭》,就受到魏碑的影响,行书《张翰思鲈帖》孤峰崛起四面削成,也带着魏碑重势重力的痕迹。另外的人里也有学过魏碑的,好象是褚遂良一一”他拍着额头想了想,不很肯定地说,“好象就是他。褚遂良的《雁塔圣教序碑》字体瘦劲,结构精严,魏碑的痕迹很深。另外一篇传世的《大字阴符经》虽然有人说是伪作,不过笔力劲峭,意韵古淡,沉着痛快,倒是更有魏碑的神韵……”
他难得一次清闲,又是和当世知书家座而论道,自然是信马游缰侃侃而谈,从隶楷的演变直说到初唐四书家,又从欧阳徇的书法直谈到楷书的洋洋大成,犹自兴致盎然。好在他还记得陈氏大赵向来是以承继盛唐正统而自诩,才没有把话题扯到宋朝四大家重书法创作而不重书法创新上。
陆寄早就听得怔忡迷楞了。从商成嘴里冒出来的一篇又一篇书贴,既让他心痒难挠又心惊胆战。他妄自称一声“书画传家”,可家里收藏的作品绝大多数都不过是些名气不大的书家画家所作,商成说的不少书贴全是幕名已久却恨未能一见。看商成把一篇篇帖子说得天花乱坠,兴致来处更是大段大段地背诵原文,手指蘸着茶水在几案上涂抹描画,评价说这个字“跳达洒脱”,那个字“骨丰肉美”,行书草书楷书信手拈来不一而足,令他色授魂与心神迷醉。恍恍惚惚中心底里骤然升起一股疑团:难道说这些碑刻,商成竟然全数看过学过揣摩过?那得跑多少地方,耗费多少时日?而且就他所知,商成提到的《仲尼梦奠帖》前几年被人拿到上京喝卖,一时间不知道有多少人争相邀买,最后是南阳公主用四千七百缗购得一一难道说商成竟然在南阳公主之前就已经研习过帖子?
皇天菩萨!这是个什么样的和尚?
他被这乍然闪现的念头惊得浑身一激灵,神智也就随之清醒过来,不动声色地瞄了商成一眼。
他早就疑心商成的来历,也拐弯抹角地找霍士其打听过,只是霍士其的嘴巴太紧,一直没什么发现。他现在总算有了佐证一一如此见识如此眼界的和尚,早就该名动天下,怎么可能耐着寂寞到燕山吃苦呢?难道说这其中另有不可告人的缘由?
正高谈阔论的商成被他一眼扫过,也是悚然一惊,顿时张口结舌,话再也接续不下去。他这才懊悔地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了一一这不是大学的学堂,也不是单位的宿舍,这是假职提督的书房,他旁边坐的也不是单纯的同学和同事,而是机敏练达的大赵燕山卫牧……
书房里的气氛立刻安静下来。
安静中甚至透着一丝令人不安的诡异。
良久,陆寄抿嘴摇头一笑,说道:“受教了。子达的学识广博见地深远,我多有不及。”他已经拿定了主意,不去检举商成。一方面,商成提督燕山,他在其中出了很大的力气,事情揭穿了他也脱不开干系;另一方面,就算他能脱身,好处也落不到他头上一一四卫镇提督历来都是名将宿将担任,他一个文官永远都不可能坐上那个位置。再说,无论商成是个什么出身来历,但这个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燕山好,也是为了大赵好,他不能去做那种自毁长城的小人之举。最关键的是,他对商成有一种很难说清楚的感情一一他这个老于事故官场熟捻的人,居然会很钦佩这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青年上司……
商成既难堪又尴尬地咧了下嘴。他现在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陆寄抚摩了一下手里的手卷,说道:“这个,就送给我?”
商成嗓音无比干涩地说:“……伯符公不嫌那几个字难看,就拿去吧。”
陆寄呵呵一笑说:“那就谢谢子达了。”停了一下,他又说,“过几天就是中秋,子达要是有空,不妨来我家小酌,我家里也有几幅难入方家法眼的字画,你我月下堂前秉烛共赏,如何?”
商成也缓过神色,笑道:“伯符公相邀,敢说个‘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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