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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九月深秋里的一个阴雨天。从清晨开始,濛濛的雨丝就一直淅淅沥沥地飘洒着,再也没有停顿过。整个天空都布满了灰沉沉的乌云,仿佛是一把倒扣过来的黑雨伞,严严实实地遮掩着已经失去了绿色的苍茫大地。
凄风愁雨中的霍家堡一片寂静。青条石的大街被雨水刷洗得清亮整洁,可街上却看不到几个人影。沿街的很多店铺都没有开张,有的甚至连做生意的招牌和幌子都收起来了。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拖着脚步,蹒跚地在街头挪动着,半天才有气没力地把手里的拨浪鼓晃动一下。小鼓嘣嘣的碎响,和着屋檐上滴答的滴水声以及地沟里淙淙的流水声,在雨雾中懒洋洋地荡漾。镇口那几幢去年夏天过兵时烧塌的歌肆酒楼,如今大都还是一年多以前的旧模样,过火的砖垣焦黑的残梁杂乱无章地堆积在一起;几个能遮风挡雨的角落,被苦命人拿苦苫破蔑席再加几块砖垒成了小窝棚,当成了他们临时的“家”。
哀伤的秋雨时断时续地飘了整整一天。
快到傍晚的时候,大街的那头走过来两个人,一个人拎着个冒热汽的大汤桶,一个人端着装满黑色菜团子的大筛箩,窝棚里的人就仿佛是已经知道他们来了一样,纷纷从破草帘子后面钻出来,抖抖索索地站在瓦砾堆里,眼巴巴地等着这每天傍晚必有的一顿热乎饭。
当这些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人端着破碗烂瓦罐蹲在路边吃得头也不抬时,从官道上转过来一辆破旧的马车。坐在车辕上的马车夫嘴里吆喝一声,熟练地把鞭子空甩了一个响,驾辕的老马就踅了方向;马车在一个大水洼里颠簸了一下,就顺着通往镇西头的一条湿漉漉的泥土道去了。
马车很快就在集镇边的一处老宅院门口停下来。马车还没有停稳,十七婶就领着两个女儿从院子里迎出来。她利索地接过丈夫递过来的褡裢和小包袱,关切地问道:“你咋这么快就回来了?事情都办成了?”招弟懂事地从母亲手里接过了看起来分量比较重的包袱;四丫脸上挂着鼻涕,伸出脏乎乎的小手牵住了父亲的袍角。她立刻因为在父亲夹袄上留下了一个黑手印而付出了代价一一十七婶在她头上啪地打了一下。
霍士其先没有和妻子说话,立在台阶上朝镇口那群逃荒人张望了几眼,转头吩咐了车夫两句,就黑沉着脸径直进了院子。他这副模样,连一向最讨他喜欢的四丫都不敢朝他撒娇了,随了姐姐赶紧躲开。十七婶一句话都不敢多说,跟着他进了里屋,放下沉甸甸的褡裢,就张罗端来热水让丈夫洗脸洗脚,又找出一身衣服服侍着他换上,小心翼翼地问道:“饿了不?我去给你下点面条。”
霍士其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坐在椅子上,只是低头盯着半旧的棉鞋想心事,半晌才轻轻摇了摇头。
十七婶绞着手再问道:“要不,我给你做一顿羊肉面片汤?前两天月儿送来一袋子白面,还有几斤羊肉,我熬了汤……”
霍士其依旧没有说话。
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幽幽地叹息一声,站起来在屋子里踱了两圈,又颓然坐下,再叹了口气。
十七婶的目光一直跟着他转,终于忍不住嗫嚅着问道:“……怎了?是不是这一趟事情没办成?”
霍士其仰着头,紧闭着双眼,咬紧了牙关,久久都没有说话。
十七婶立刻就明白过来了。她的心头蓦地涌起来一股酸楚。为了保住丈夫的秀才功名,家里前前后后拉了一河滩的债务上下打点。本来他们两口子还以为事情已经烟消云散了,谁知道半月前突然霍六突然跑来说,县里又有人把这事揭出来了,因为县令乔准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事情报到州里,县学正没办法,只好旧事重提,这一回很可能要剥掉霍士其的秀才冠。消息一来就把一家人吓得手足无措。丈夫下了狠心,抵了姑娘河边上的两亩好地,又把家里今年新打下来的粮食卖了囤底朝天,还咬牙从孙仲山媳妇那里借了五两金子,谁知道……
她抹着泪水,哽咽着问丈夫:“到底是咋回事?”那么多钱,别说保住秀才功名,说不定买个举人都够了,怎么可能还是这样的结果?
霍士其眼睛里泛着泪花,呵地吐了口长气,痛苦地说:“去晚了。立秋前县学就把事情立了名册报到州府了。我找过去时,州里的公文都批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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