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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上一时皆惊。

一人道:“陛下?,国舅一片赤诚,必是有人构陷!”

又有人出来附和,恳请皇帝彻查。

呼声一片。

太子面无人色,跪地道:“陛下?,其中必有隐情,还请陛下?……”

皇帝道:“太子。”

他语气不重,却听得太子身上发冷。

这种?时候,确实轮不到太子来说话?。

元簪笔漠然地看着大殿上群臣各执一词据理力?争。

他注意到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仍没有抬头。

皇帝道:“乔郁已去陈府,细情如何,不日便会知道。”

皇帝说完,殿中更是悚然。

乔郁去陈府能做什么?总不能是请陈秋台喝茶。

皇帝若非笃定陈秋台谋反,怎么会令乔郁去陈府?

淮王弯腰捡起被太子扔到地上的供词,将上面输送甲胄的话?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近乎于无?声地,叹了口气。

……

玉珠滚落。

乔郁见过?很多?次这样的场景,其中陈秋台是身份最为显赫的一个。

只是这世家抄起家来也是一片混乱,没什么可取之处。

乔郁弯腰捡起,玉珠摔在地上,周身已裂开大半,他有些可惜,道:“当年我也?这样玩过?。”

陈秋台出来时听到这话?一震,他怔怔地看着乔郁,仿佛第一次认识他。

他得?到消息时震怒悲伤兼而有之,信还没来得及发出,乔郁便来了。

青州一案是乔郁与元簪笔一手操办,元簪笔偏向世家,今日是谁想要构陷他,简直一目了然。

是谁在乔郁背后,更是清楚。

他以为自己见到乔郁会盛怒,却在看见乔郁时愣在了原地。

年纪轻轻的丞相生得?一副极精美的好皮囊,多?少人说过?他以色侍君是国之佞臣,陈秋台虽不以为然,但对乔郁这个人还是既提防又不屑一顾,他从未细看过?乔郁的面容,今日细看却悚然。

乔郁伸手道:“陈相,请。”

陈秋台静静地了他半天,府邸混乱,不断有女眷与孩童哭泣,他却静得?乔郁以为他要疯了,他突然道:“乔相,你见过?太子吗?”

乔郁没想到他死到临头要说的居然是你见过?太子吗,一时觉得?意料之外,又觉得?情理之中,于是微笑,“当今太子?本相自然是见过?的。”

陈秋台端详乔相的面容,只轻轻摇头,“故太子。”

故太子刘宁,与当今皇帝是同母兄弟,比皇帝只大不足一个时辰,两人样貌肖似,性格却截然不同,当年,谁不称赞太子光风霁月为人雅正,谁人不觉国将有此君,乃是万民之幸天下?之福?

与心思深沉的皇帝相比,刘宁真是天人般的存在。

既是天人,当有羽化登仙。

这是当年陈秋台劝慰先帝的话?。

刘宁病逝后不久,先帝有思过?度,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便立皇后的另一个儿子做太子,也?就是,现在的陛下?。

陈秋台好像在看乔郁,又好像透过了乔郁在看什么人,他喃喃道:“当年太子来我府上,我管教无?方,后院竟有婢女带着幼子在堂前玩闹,听到太子来了,一声不敢出地躲在屏风后面,幼子顽劣,手中的玉珠坠地,滚到了太子脚下?。”

乔郁有些讶然,微微皱眉看着陈秋台,不知道他突然毫无?征兆地发着什么疯。

“婢女抱着孩子出来请罪,太子说,”阳光照进这个男人眼中,他眼中似有眼泪,但终究没有落下来,“太子说,无?妨,当年本宫也?这样玩过?。”

乔郁无?可奈何地笑了,“大人,是悲伤过?度,神志不清了吗?当今的太子,乃是大人的外甥,不过?,今天之后还是不是,或许未可知。”

陈秋台猛地一震,这才反应过?来。

男人偏头,拿袖子极尽优雅地拭去眼泪,“乔相说的极是,”他也?笑了,“今日之后,发生什么还未可知。”

陈秋台从不信命,今日却被惊得?几乎打颤。

原来这便是,天理循环。

原来这就是,报应。

陈秋台心中所想已无?人可吐露,因?为不到一天时间,证据便堆满了皇帝案头。

皇帝大怒,下?令将陈秋台关入天牢,以待后审。

“陈相……陈秋台的事情铁证如山,”皇帝身边的公公苦笑着劝太子,“殿下还是起来吧,陛下?不会见您的。”

太子已跪了三?个时辰。

万金之躯,哪里受过?这般委屈?太子几次摇摇欲倒,被人扶起来竟还跪着。

皇后性格向来懦弱,乍听见这个消息,竟昏了过?去。

太子一面跪着担忧舅舅,还要担心尚未醒过?来的皇后。

夏公公自以为见惯了不少生离死别,心已硬得?很,见到太子此番举动,难免觉得?心酸。

毕竟是皇帝亲子,当真是帝王无?情。

太子摇了摇头,“我知道。”

“知道您就回去吧,您跪了也?是白跪,陛下?这时候谁都不想见,您何必再惹陛下?不快呢?”夏公公可谓苦口婆心。

“我知道陛下?不愿意见我,”太子竟露出一个笑来,只是笑中苦意太多,“我也?一直都知道我不是什么聪明人,所有的事情都是舅舅出主意,现在舅舅……”他一顿,“我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只能在这跪着,跪到,”他仰头,宫殿壁垒森森,夕阳西沉,看得?人竟有几分胆寒,“跪到,陛下?愿意见我了,为止。”

夏公公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再劝他。

太子当然不知道,皇帝并不在书房。

而是在,天牢。

皇帝一身便服,走进监牢之中。

陈秋台见到来人,心中滋味交杂,长拜道,“罪臣没想到,还能再见陛下?。”

“之骊,朕也?没想到,你会想要谋反。”皇帝坐在他面前,语气痛惜,上朝时没有陈秋台让皇帝不痛快极了,幸好现在还能见到,勉强弥补了皇帝的不悦,“朕待你,还不够优容吗?”

陈秋台所在的牢房十分干净,也?并没有寻常牢房常有的蛇鼠虫蚁,让这个与皇帝自小一起长大,既是皇帝亲眷,又是朝中股肱之臣的国舅保留了几分体面。

陈秋台抬头,道:“陛下?,臣确无?不臣之心。然证据确凿,臣亦无?话?可说。”

乔郁能这样做,背后授意的不还是皇帝,皇帝什么都知道,但皇帝还是要他死,他有什么办法?说多了不过?使两人都颜面尽失罢了。

皇帝闭上眼,他面容秀美,合上双眼时如同神像,美而冰凉。

陈秋台十岁时便做了皇帝伴读,与皇帝可谓朝夕相处数十载,怎么看不透这个貌美而凉薄的皇帝内心想法,他眼下装得?再痛心又有什么意义,难道还要一个将死之人陪他做戏吗?

陈秋台跪地不言。

皇帝道:“你与朕,就什么都不想说了吗?”

陈秋台道:“臣……眼下陛下?还有几位成年皇子,背后各有势力,陛下?若是冒然废太子,定会引得?朝中动荡。臣承认臣有私心,只是说这话?时,到底想着臣是陛下?臣子,而非太子亲舅。”

皇帝却道:“皇后性情和软,入宫数十年并无?心机,朕不会让她难堪。”

娘家都以谋反之罪下狱,皇帝竟还在说什么不会给皇后难堪?!

他半字不提太子,显然已经做好了废太子的打算,可怜太子虽然无才,但到底有些德行,并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多?年以来战战兢兢隐忍小心,还要看自己的父皇平衡朝局,扶植了一个又一个皇子!

皇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要死,太子也?不会善终。

那么,难道皇后就能在皇帝所谓的宽容中,终老病死,好好度过一生吗?

当然,不可能了。

陈秋台几乎想冷笑了,他忍了忍,掩面笑出了声。

“之骊?”皇帝一愣。

陈秋台笑得?眼泪都下来了,“陛下?,臣此刻是应该长跪不起,感念陛下?恩德,只是,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臣,臣,”他颤抖地吸了一口气,“臣实在不愿意再说了。”

皇帝满眼震惊与难过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臣知道陛下?的决定后本以为臣已经心如死灰,今日见到陛下?,却还有一个疑问。”陈秋台放下手,“陛下?派乔郁去臣府上,是为了嘲讽臣最后一次吗?”

皇帝收敛了神情,“何意?”

“嘲讽臣害人害己,”陈秋台笑道:“臣从前不信天道轮回,前些日子却是真的见到了。”

皇帝像是想到了什么,沉下?了面容,“闭嘴。”

陈秋台道:“既然陛下?不想听,臣便不说了。”他顿了顿,“陛下?,养虎为患,乔郁绝不会甘心只做陛下?的臣子。”

皇帝淡淡道:“你多?心了。”

他居高临下,仿佛神明蔑视众生。

已经到了这种?时候,他竟仍如此虚伪。

陈秋台顺从道;“是。”

他不说话了,皇帝反而有了兴致,“之骊,你知道为何朕一定要你死吗?”

陈秋台木然道:“因?为臣鼓动青州谋反。”

皇帝摆手笑道:“非也?非也?,”陈秋台黝黑的眼珠中倒映出他的影子,“因?为朕还没有到七老八十神志不清的地步,相反,朕就是记性太好了,朕怎么也?忘不了,你与谢居谨那个老匹夫,”他这时候提起谢居谨毫不避讳,“还有一群世家臣子逼宫的那天,朕被逼写下?诏书废除宁佑变法,朕还没有那么怨恨,朕想,不过?是技不如人罢了,是朕没有料到,连你,臣的心腹,也?会背叛朕。

“后来元琮死了,”皇帝露出一个怀念般的微笑,“元琮可真是,白璧无瑕的正人君子,朕还从未见过?那样的人。可连元琮都死了。你知道朕那时候在想什么吗?”他并不需要陈秋台回答,“朕在想,有朝一日,朕一定要,亲手杀了你们。”

陈秋台听到逼宫时本默默无?言,听到后来却猛地抬起头,然后又慢慢垂下?,“陛下?连史书工笔,都想好了?”

皇帝的笑容一下?消失了。

陈秋台头垂在冰冷的地面上,“陛下?,你知道,臣与谢相等并没有那样恨宁佑党人入骨。”

令皇帝身陷囹圄,令皇帝备受折辱的是谁?

以皇帝当年所思所想,以这个皇帝的冷酷无情,他当时除了恨他们,还会恨谁?

当然是宁佑党人!

皇帝当然会觉得?是宁佑党人将他推到了这个地步,当然是他们!

陈秋台承认自己确实想让为首者?死,但绝没想过血洗朝堂,在他看来,逼宫之后宁佑党人已经不足为患,他没必要赶尽杀绝。

是谁装出一副被逼无奈的样子杀了几千人?

元簪缨虽然当时无事,但之后病逝,谁又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是谁想要杀了他。

今日他都要死了,皇帝还在惺惺作态,让他如何不觉得?可笑!

皇帝面无表情地说:“之骊,你确实很了解朕。”

知道说什么会令他震怒。

陈秋台道:“罪臣不敢有何奢望,只求陛下?看在臣伴君多?年的份上,给罪臣一个好看些的死法。”

以皇帝之心狠,他什么都不必问,就知道,皇帝不会让陈氏再有活着的人。

皇帝点点头,“也?好。”说完,拂袖而去。

皇帝没有再来,来的是个面容冷淡的侍卫,手中有一托盘,极讲究地放着酒杯与酒壶。

陈秋台倒酒,晃了晃酒杯,侍卫刚要说话,他便毫不犹豫地仰头喝下?毒酒,毒药冰冷,如同刀一样地划过?喉咙。

他再站不住,一个踉跄,倒在地上。

他想起好多人,虚影似地在眼前划过?。

他想起自己当年惶恐,道:“请太子恕罪。”

太子好像有点好笑地望着他,将他扶起,道:“无?妨,本宫当年也喜欢这样。”他朝陈秋台的儿子招手,将玉珠放到孩子手上。

但当时,他满心想的都是另一个人。

想如何向他尽忠,如何为他效力?。

好疼……

他想,原来被毒死是这样的滋味。

原来这样难受。

血液翻涌而出。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皇帝,皇帝比他还小一些,锦绣裹身,容貌秀丽如同明珠,是漂亮又尊贵的孩子。

明明不到十岁,却故作老成,摆手让他不必多?礼。

两人相处了好久好久,皇帝一日在灯下读书时,突然道:“你眼睛长得好看。”

陈秋台不明所以,道:“多?谢殿下?夸奖。”

皇帝拿手撑着下?巴,“可惜你是个男人,哎,秋台,你有没有什么适龄的姐妹,本殿下?若是娶了她,一定会对她好的。”他顿了顿,“罢了,你还是个男人好些,不然也没法给本殿下?做伴读了。”

陈秋台咳出一口血,哑声道:“殿下……”

皇帝仿佛近在咫尺。

眼泪和血混在了一起。

“殿……请陛下?恕臣失礼。”陈秋台道。

皇帝道:“哎呀,快起来,别跪了,朕现在看见别人跪在朕面前脑袋都觉得?脑袋疼。”

陈秋台想,他应该擦擦血,至少擦擦脸上的眼泪,不然收尸时就太难看了。

他颤抖地伸出手。

似乎有人站在他面前。

“殿下?”他已经看不清楚了。

“啊,臣忘了,该叫您,陛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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