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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严禁民间私贩洋枪,杨金奎的案子上海道也不敢压得太久,幸好云南巡警道发了电报,承认洋枪是托人自澳门采购来,要做巡防用。上海道如释重负,据此上奏。因为杨金奎不过一个候补,无职可撤,最后只将那道员罚俸降职,责其缴纳关税、厘金,就将这案子办结了。
杨金奎自认是彝寨里飞出的金凤凰,在巡警营关了半个月,也成了个落草的鸡。金波来接人时,杨金奎的随身钱物早被缴了,只留衬衣长裤,外头胡乱裹了一领长袍睡着,冻得脸白唇青。他翻身跳起,抬手就给了金波一个嘴巴,问他死到哪里去了,怎么不早点来保他。
金波满肚子委屈,说道:“头几天小的去求人,他们说案情重大,又说私贩洋枪的,不是土匪就是乱党,不给保人。”
杨金奎骂道:“放他妈的驴屎臭狗屁!”
“后来咱们巡警道杨观察递了折子,小的筹了钱去,他们又说光有保金不够,还要本地有名望的士绅联名具保……”
“狗屁!”
金波只要一张嘴,杨金奎就驴屎、狗屁的骂个不停。金波只能闭上嘴,等杨金奎骂够了,勉强出了气,他才纳闷地问:“那你今天怎么来的?”也不怪他纳闷,自他来了上海,整天不是敲诈东家,就是勒索西家,在本地真是人憎狗嫌,着实找不出一个相好的。
金波说:“是巡警营的黄巡长,还有于家二公子担保的。”
“哦?”杨金奎皱起浓眉。他的枪是被黄炳光查抄的,最近在监牢里琢磨,又总疑心是于慎年故意走漏了消息,因此嘴上早把他俩的祖宗日了几百遍。“他俩能有那好心吗?”杨金奎疑惑地问金波,“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吧?”
“管他呢!”金波这两天冷眼没少看,闭门羹没少吃,只催促杨金奎赶紧走。等领回被缴的衣物,杨金奎一摸,军服口袋里的几个墨西哥银元也不见了,气得他又站在巡警营公所里指桑骂槐了一通,才被随从们簇拥着离开,直奔一品香开了个豪华房间,洗过热水澡,蒙起被子睡了一觉。
趁杨金奎吃饭时,金波将这案子的过程讲给他听。
杨金奎先问最要紧的:“枪呢?”
“已经附船送回云南了。”金波把帐细细算给他听,“缴了关税,还有回去这一路十七八个厘卡,加上最近上下打点,也得花个七八万。等货到了云南,少不得要再花一笔银子从巡警公所赎回来,还有杨观察那里,得备重金酬谢……”
杨金奎气的都笑了,“这么说,我辛辛苦苦跑这一趟,没落个好,反而连家底都赔进去了?”
金波叫他别急,“云南那边老爷去打点了。咱们现在手头剩的现钱,还有润通的庄票,加起来有个二十来万。”
杨金奎吃饱喝足,精神恢复了,听了这一肚子窝火的消息,还不算十分气馁。他将翎顶豺纬帽往头上一戴,立马就要出门:“走,咱们去把赔的这十万再赚回来!”
谁知这一趟扑了个空。他是“洞中才数月,世外已千年”,那格兰之的橡胶股票几天翻一番,这段时间早涨得没边了,简直千金难求。汇丰银行被抢购的百姓把门都挤塌了,暂时歇业。杨金奎命人将自己的名片子往格兰之公司和各个外国银行投了一遍,竟然连个屁也没捞着。
杨金奎气得不轻,在街上插着腰骂:“去他妈的洋鬼子,在中国人的地盘上装爷,迟早把你们一个个都嘣了。”他这段日子,四处碰壁,骂天骂地的,也没人敢拦,可骂了洋人,就是兹事体大,金波忙捂了他的嘴,死活将人拖回一品香。
杨金奎往床上一倒,翘起腿,拿了报纸看。他识字不多,只能靠图片连蒙带猜,因此看得很快,欻欻地把半个月的报纸翻完了。
金波接了电话,回来告诉他:“黄巡长说,今晚要请客吃席,给你庆贺。”
杨金奎眼睛一翻,“庆贺个几把,我有什么好庆贺的?”
金波道:“他还说要请罪。”
杨金奎正闲得发慌,闻言把报纸放了下来,琢磨了一会,说:“那就在楼下,我做东,把于慎年也请来。他俩不是穿一条裤子吗?”
杨金奎遭了难,破了财,但他不是个小气的人,说要请客,就在一品香楼下安排了个最豪华的包间,慎年到时,只有黄炳光在座,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还在流水似的上菜。
慎年站住了,奇道:“这是把整个上海官场的人都请来了吗?”
黄炳光是从巡警营来的,还穿着警服,也正站着发愣。和童秀生这样地痞变督查,带点江湖色彩的传奇人物不同,黄炳光在巡警营教练所老老实实学满三年,又被派去日本深造一年,回来才委了巡长。童秀生貌若弥勒,黄炳光一个武学生,却长得五大三粗,赛过土匪。
给上菜的伙计让了路,黄炳光对慎年笑道:“可不是,我一进来,还当走错了,吓得坐都不敢坐。就现在摆的这些菜,怕我今晚带的钱还不够。”便借了一品香电话,要摇去家里,叫人送钱来。
慎年把他拦住了,说:“我这还有些零钱,凑一凑也够了。”
黄炳光是个爽快的人,也便没有推辞,放下电话笑道:“好了,我知道你是朝廷的钱袋子,上海的大财主,拔一根毫毛,也够我吃一辈子了。”
“二公子是七十二般变化的孙大圣,咱们这些人就是猪八戒嘛。”杨金奎被侍从们前呼后拥,施施然地走了进来。他穿着青缎长袍,玫瑰紫马褂,松松挽着辫子,打理得脸白鬓黑,笑意盈盈。
瞧这排场,不像才脱罪出狱的亡命徒,倒像个来上海游玩的阔少。
黄炳光先迎了上去,诚恳道:“杨将军,这些日子多有得罪,见谅,见谅!”又问他在巡警营有没有遗失随身物品,他好责令底下人去搜查。
杨金奎很大度,完全不提自己被黄炳光查抄的事:“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送给巡警营的兄弟们喝酒了!”他冲二人抬了抬手,笑脸冲着慎年——因为心里还打着那个贼主意,想要慎年做他的大舅子,因此对他格外客气一些,“今天我做东,两位请坐,不要客气。”
各自落座,侍从们都退了出去,室内一静,黄炳光反应过来:“就咱们三个吗?”
杨金奎作势张望:“两位还请了别人吗?”
黄炳光道:“这倒没有,但将军也太破费了。”
“我是乡下人嘛,哪敢在你们上海人面前露了小家子气?”杨金奎先替慎年斟酒,柔声道:“二公子尝一尝,这菜还可口?”
黄炳光不懂杨金奎为什么对慎年如此殷勤,慎年却心知肚明。他道声谢,把酒杯掣回自己面前,笑道:“依我看,将军才像那个大闹天宫的孙悟空。”
“我是猪八戒!”杨金奎经此一难,谦逊多了,“我属猪!”
黄炳光见杨金奎这样镇定,不禁对他刮目相看:“将军真是年少有为。”站起来等杨金奎斟过酒,嘴里道:“不敢,不敢,多谢,多谢。”
杨金奎嘿嘿一笑,落座看着二人,“我今天只请两位,因为呢,整个上海,我最佩服你们两位。”
黄炳光一怔,笑着看了慎年一眼:“二公子不必说了,自然也是年少有为,至于我,小小巡长一个,有什么好佩服的?”
杨金奎还在感慨,“我今天才明白,上海宝地,卧虎藏龙,像我这样的乡下人,在云贵也自认算个人物,来了上海呢,”他自嘲地笑了一声,诚恳的目光相继落在二人脸上,“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这是实话。”黄炳光道,“诚如将军所说,上海庙大菩萨多,像我这样的,哪敢妄称龙虎?不过是个听人差遣的小卒子罢了。”
慎年笑着放下筷子,“这话我是听不下去了。两位也都是有顶戴花翎的人了,我一个商户,平头百姓,莫非得跪着吃这顿饭?”
杨金奎好似怕慎年真跪下去,忙将他按住,又是劝酒,又是夹菜,“不说那些虚词了,吃菜,吃菜。”他和黄炳光倒是不打不相识,彼此都觉得性情相投,对饮了几轮,杨金奎走回慎年身旁,殷勤地问:“二公子话少,吃的也少,是菜不合胃口?”
慎年说不是,“二位说话有趣,我听着就够了。”
黄炳光奇道:“将军和二公子很亲热啊,是有什么交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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