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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全镇签完协议,补偿款到位,陈坊在一个月内人去?楼空。

这?个曾经古朴而生机的小镇,终要迎来衰朽破碎。万物如草木,有?荣便有?枯。

人类为?了安居乐业,赋予一块土地崭新的生命和意义,又毫不留情地将其摧毁,只为?从?中?开垦汲取更多的财富与价值。

但,也同样是?自私自利,才带来了日新月异,生生不息。

推土机大队到来的那一日,于知乐请假回了趟陈坊。

她太久没到这?里?,住公司的这?些天,风雨动荡,家人和朋友不是?没找过她,每天手机都会来上?好几?通电话,有?妈妈的,有?弟弟的,也有?张思甜的。

只是?通常接起来,寥寥几?句就挂。

她一家,已经搬去?了安置房。

弟弟从?微信上?发来了照片,说景元很厚道,房子环境不错,水电也有?保障。

耳边充斥着?突突突的机械柴油声,于知乐不顾司机阻挠的眼色,走进了弄堂。

她摘掉口罩,点了根烟。

深吸一口,她把?烟夹回手里?,信步往里?走。

还是?青砖赭瓦,一如当?年景况。

只是?,已没了人气?,门窗紧闭,有?人家敞着?的,也只是?搬徙时顺道把?门板拆了一并带走而已。

那擦肩而过蔬果贩子的三?轮车,车铃叮叮当?当?,

那炸油条的滋滋响,扑鼻而来的葱油味豆浆香,

那提着?鸟笼的鹤发老人,腰间小收音机咿呀呀地唱,

……

都成了泡影,再难触及。

于知乐停在繁花弄15号,自己家门前。

小苗圃里?,一株矮木在风中?舒展着?青叶,还不知将来的厄运。

于知乐凝眸看了片刻,拿起一旁的小铲子,把?它连根带土挖起,她只身而来,其实并不方便携带,只是?想把?这?位老朋友挪到村外田野边,空旷的地里?,祈祷它能在那里?重获新生。

刨出一株,于知乐手指头已经沾了泥,拎着?那枝干,正无处安放之时,

一只塑料袋突然被递到她眼下。

于知乐回头,见?到了一张熟悉的笑着?的脸,惊讶之余,却是?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出现在这?。

两人对望片刻。

男人抖抖袋子:“卖什么呆,拿着?。”

于知乐这?才醒神,接过去?,把?树根揣进袋子里?,进而才问:“景胜,你怎么过来了?”

“不知道,可能你的磁场在,我不知不觉就被吸引过来了。”景胜耸肩,回得似乎有?理有?据。

于知乐轻笑一声,不予置评。

景胜垂眼瞄瞄她手里?的小树:“喜欢就拿回去?种吧。”

他挑了两下眉:“其实被碾死也没什么,这?树好歹收到过我这?么金光闪闪的男人的拜年祝福,这?辈子也值了。”

于知乐:“?”

“我开玩笑的,”景胜笑嘻嘻,主动接过于知乐手中?的袋兜:“好脏啊,我来拿。”

他抓起她一只同样有?泥点的手,嫌弃拿远了些:“啧,你也脏。”

于知乐佯怒抽手,趁此机会,手背往他脸上?一抹,而后面不改色垂至身侧。

“于知乐!你干什么,”景胜一愣,难以置信:“你现在学坏了啊。”

于知乐语气?镇定,吐出几?个字:“给你敷天然面膜。”

“行——”景胜长长地,点了两下头,突然丢开手里?袋子,一把?圈住于知乐,使劲用自己脸瓜子胡乱蹭她同样的地方:“咱俩有?福同享。”

于知乐哭笑不得,想推开这?为?非作?歹的坏东西,但也费了一番功夫,臭小子的确好好健过身,力气?不同以往,当?刮目相看。

闹了一会,两人才静下来。

并排漫步,拉着?手,朝外走。

“你怎么过来了。”

“你磁场在这?啊。”

“……说正经的。”

“我猜到你会来。”

“真的?”

“其实是?去?你公司找你,你不在,才想到你在这?。”

“我以为?你过来监工拆迁。”

“我是?老总啊,又不是?真的拆迁大队队长……”

来到镇口,于知乐陡然一顿,望向一个方向。

景胜循着?她视线看过去?,只见?几?十个人并排立在不远处的田埂上?,黑压压一片。

聚神细辨,俨然都是?陈坊那些,没少被他尖牙利嘴羞辱过的老乡亲。

还身处这?样特殊扎心的时间场景里?。

他今天就一个人,寡不敌众。

景胜当?即想回头尿遁,结果被于知乐扯回来,“往哪跑呢?”

“我过去?不合适吧。”景胜冲那边扬下巴,示意完就扭开脸,生怕被他们认出。

“你不用过去?,就站这?。”于知乐吩咐一句,朝着?那群老者?走去?。

没出去?多远,于知乐停下了步伐。

再难向前。

因为?那群老人,突地一齐跪到了土地上?,伏身叩首。

他们年岁已高,动作?也是?徐而不急,却更显虔诚与尊敬,歉意和感伤。

他们曾披星戴月,是?繁枝茂叶,为?这?片土地挡风避雨,也不费吹灰。

可现在,只能见?他们单薄的身体,聚在一起。眺望过去?,仿佛盘蜿的老根,要与土地葬为?一体。

风拂过,青青麦田,延绵涌动,飒飒作?响。圈圈光晕,曳在他们身后成行的雪松枝梢。

轰隆——

脑后一阵巨响,于知乐没有?回头,也不必回头了,她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几?十年来,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的信仰与记忆,所有?的悲欢与离合,所有?的喜怒与哀乐,都轰然粉碎的嚎啕如丧。

从?此,这?世上?,地图上?,不会再有?一个美不胜收桃源一般的小镇叫陈坊,导航里?也抹去?了她的妙曼身影。再过百年,连后世都遗忘。那些把?陈坊模样深入骨髓的人们,早已长眠于黄土地里?。再无人铭记,也无人提起,曾几?何时,他们也是?造物主,刻写了这?般灵秀故乡。

老人们相互扶持着?,颤颤巍巍起身。

袁校长也在当?中?,他拄着?拐杖,另一手,似乎在抹泪。

背后崩塌声不断,也许是?飞腾的粉尘,肆无忌惮钻进了她鼻腔,于知乐鼻尖变得异常酸涩。

也是?这?一刻,她的眼睛突然被一只手掌盖住。

趁她还没反应过来,手的主人已经闪到她面前,把?她拉向自己。

一道颀长黑影,严严实实遮住了之前一切,视野里?,只剩他牢不可破的躯体。

“别看了,”景胜如劝似哄的温和声音:“我们不看了。”

——

下午,于知乐去?了上?和嘉园,这?是?景元地产旗下一个专门作?为?安置房的小区。

景胜也寸步不离送她过来。

“你不上?班?”从?副驾下来,于知乐回头瞥这?条大尾巴。

景胜眼尾微垂,无辜状:“我在上?班啊。”

“你上?什么班?”

景胜认真回:“歌手于知乐的私人保镖,兼职房地产企业老总,来自己曾经负责的开发项目考察。”

他故意逗贫,于知乐才不接梗:“这?小区你起的?”

“对。”景胜举目四?望:“早知道岳父岳母小舅子住这?,应该给他们安排一间精装修。”

“你刚才说什么?”

“岳父岳母。”

“马上?进去?,”于知乐警告:“不允许这?么叫。”

“难道叫爸妈?”

“……”

“不行吗?”

“想被我踹下楼?”

“……这?儿是?电梯。”

……

到了六层,景胜突然意识到自己两手空空,不大好意思进门。

于知乐回看他一眼:“你可以不进去?。”

“那我在外面干嘛?”

“吃东西。”

“吃什么?”景胜向楼道张望:“这?附近好像没什么好吃的吧。”

“闭门羹。”

“……于知乐你他妈冷到家了。”

女人手覆上?门板:“我是?到家了。”

这?一回,景胜忍俊不禁,抽了两下鼻子:“说你冷你更来劲是?吧。”

于知乐蹙眉:“你不还是?笑了。”

“我这?是?给爱妻捧场啊,惯性动作?。”

“哦。”

于知乐叩门,没两下,就被人从?里?边打开。

是?于知安,一见?于知乐,少年一双眸子里?盛满惊喜:“姐!”

“嗯。”于知乐往里?走。

随后瞥见?景胜,他又兴冲冲唤道:“姐夫!”

于知乐皱眉,拽住这?小子后衣领:“你怎么回事?”

“不是?姐夫吗?”于知安眨巴眨巴眼。

“……”景胜停在玄关,视线随着?女人为?他拿拖鞋的手,小声:“你弟嘴巴比你甜多了。”

然后……

呼——

长吁短叹。

还好闪得快,没被拖鞋拍上?脸。

此时,妈妈也从?厨房间出来。

因为?和景胜曾有?过冲突,他又是?矜骄贵客,所以于母有?些局促不安,手不断在围裙上?边搓。

“姐,你歌真好听,我拿来当?手机铃音,还分享到班级群,让他们都在各大歌单付版权费支持你。”

坐回茶几?,于知安一边为?两人斟茶,一边像个讨喜包子一般说话。

于母在熬猪蹄汤,快好了,就拧关了小火,回到客厅,直说:“知乐你真是?好久不回来了。”

“忙。”于知乐睫毛微动,只回了一个字。

于知安狗腿子地附和:“对啊,姐姐忙着?呢。”

见?她余光都不撂给自己,于母有?些心酸:“知道你忙。”

“在公司还过得好吗?”到底担心女儿,于母又问。

于知乐回:“挺好的。”

“好呢,”身边窜出一个自信爆棚的清朗声音:“有?我在她身边呢,能不好?”

于母:“……”点头:“是?是?,劳景总费心。”

“别客气?,你们一家子怎么都这?么客气?呢。”景胜保持着?微笑:“我又不是?坏人。”

再无下文。

于母只想逃开这?方窒息之地,索性问:“我猪蹄汤刚炖好,给你们盛两碗吧。”

“好。”

“不用。”

前一个景胜,后一个于知乐。

两人互看一眼,试图统一口径:

“不用了!”

“好吧。”

于知乐一记眼刀剜回去?,景胜只得摊手无辜。

哈哈,于知安被逗得笑出声。

连于母都微微牵了下嘴角,回身去?了厨房。

僵硬的气?氛顿时得到缓释。

于母端着?两只热气?腾腾的小碗再出来时,于知乐没忙着?拿汤匙喝,而是?从?帆布包里?取出了一个文件袋。

她从?里?面抽出一张纸,递给于母:“妈,这?是?以后的赡养协议。”

于知安好奇地凑过去?。

女儿的举动总是?这?般出其不意,于母随意浏览一页,也没看清上?面字眼,只问:“这?是?做什么?”

于知乐抿唇一笑:“工作?需要,以后我可能经常不会回家,我的收入也和公司挂钩,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她措辞微妙:“我提前拟了协议,里?面有?我今后为?你们二老每年提供的赡养费金额,你可以看看,大概在中?间部分,如无意外状况,多余一分钱我都不会给,意外状况包括的内容在最后有?书写。另外就是?,这?张协议需要你或爸爸签字。”

她好似一个干练的女律师,条理清晰又疏离冷漠。

景胜也没料到,于知乐回来竟只是?为?了和自己父母划清金钱关系。

那他来了是?为?啥?帮她撑场子?

思及此,景胜挺挺胸,必须为?他家小鱼干鼓足气?势。

于母有?些怔忪,声音也浮着?:“你不是?把?房子的钱都给我们了么。”

于知乐目光透析:“也许有?用完的时候呢,”她又问:“爸爸债还了吗?”

于母点头:“放心吧。还余下不少呢。”

景胜也跟着?颔首应和,“应该的,我们景元是?良心企业,拆迁户的救世主。”

于家三?人:“……???”

“这?个协议最好今天处理好,我请假过来,就是?为?了这?个。”于知乐又说。

不是?第一次被丈夫,被儿子,被女儿这?样逼着?,于母答应了,麻木地从?围裙兜里?取出翻盖手机,揭开来,“我现在就打。”

一接通,于知乐就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于母一一陈述原委,沉默少刻,她把?手机放下,“你爸说想和你通电话。”

于知乐停顿两秒,并不犹豫地接过去?:“喂。”

她没有?叫爸。

那头,于中?海的声音不比之前那般浑浊,清爽了许多。也许没了债务的牵扯和倾轧,他也终于重见?天日,落得轻松。

“把?协议退回去?,不需要。”这?是?他开口的第一句。

于知乐一愣,回:“不签那就没赡养费了。”

“我们不用,”于父字句铿锵,不带分毫哀叹妥协的意味:“我知道,你现在硬气?了,我管不了你。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晓得你在担心什么,那我就把?话放这?,家里?不需要你钱了,我们不会再管你要钱。”

于父轻哼:“你别忘了,你到底是?我生的,你的自尊心,有?部分也遗传的我。”

……

通话结束,于知乐把?手机还了回去?,面色发冷。

她发现,这?个她恨了也烦了,和她针锋相对二十多年的老人,终究是?想在临别前扳回一城,并且他也做到了。

为?这?个家,疲于奔命十年,她终于摆脱枷锁,得以跃至高台。

她以为?,她能够俯瞰曾经一次次压垮自己意志,折磨自己精神的父亲,看他变得像蚂蚁一样渺小,像火柴人一般可笑。

可是?,没有?,

她把?双手圈在唇边,试图朝低处的父亲呐喊,挑衅:来啊,你还打得到我吗——

但这?个老人不置一词,负手离去?。

他麻利地扭转战局,让他从?“将被抛弃者?”,瞬时成为?先放弃她、掌控主动权的一方。

血缘和基因真可怕啊,也许,或许,她真的要感谢她父亲。

没有?他的传承与激发,她身体里?也许不会有?这?么多强硬的自尊心的因子在灼烧,聚拢出熊熊烈火,足以使她升华重生。

“爸爸说不要。”于知乐看向她的母亲。

“我知道,他和我说了,”于母大概已经控制不住眼角那些瑟瑟的心酸和萧索,只得垂眸,把?那张协议书推回来:“知乐,我们真的不需要,你过你的去?吧。”

于母凝视着?于知乐,眼底有?水光烁动。

她像要把?一生的负撼和悻悻都寄希望到这?个女孩身上?,期冀她活出她这?一生都不敢想象的样子:

“知乐,我的女儿,好好活,好好过。”

——

从?上?和嘉园回去?前,于知乐和景胜二人,还意外撞见?刚从?超市回来的张思甜。

两位旧友,分别许久,再见?也并不生疏。

一起去?喝了杯下午茶,谈天说地。景胜反倒成了亮闪闪的大灯泡。

其实,大概一个多月前,于知乐就弃股把?烘焙坊的所有?权都免费转交给了张思甜。

张思甜自然是?不允,到拗不过友人的固执。

所以她前阵子在网上?出事后,张思甜用本应属于于知乐的那部分收入,拿去?买水军,在严安评论里?竭尽所能地拆他伪装,揭穿假象。

而于知乐也猜出了是?她,在严安找她的第二天,就得到了与自己猜测完全一致的答案。

她及时制止了张思甜,后者?也很听话,从?此作?罢,再没黑过严安。

所谓心有?灵犀,都是?二十多年积淀下来的厚谊。

虽然之中?曾有?过矛盾分歧,但我这?一生最放不下的朋友,依旧只有?你。

得知此事的景胜,各种表扬赞叹,声称必须给张思甜颁个中?国好闺蜜奖。

下一秒又气?急败坏,我靠我还不知道居然是?那个唱民?谣的甩了于知乐??他眼瞎??

继而侥幸道,还好他眼瞎,我的小鱼干才能认识我,属于我。

两个女人:……

——

当?晚,于知乐没回公司宿舍。

她直接去?了景胜那里?过夜,两人一进屋就开始亲,缠绵地舌吻,窒息到致命。

零落的衣衫在地毯上?绵延一路……

卧室并未开灯,只有?交叠的躯体,在凌乱褥间,影影绰绰晃动着?……

于知乐坐他身上?,景胜起初只是?微叹,直至女人伏下去?,故意吮咬,舔弄着?他清晰的喉结轮廓,他才无法忍耐地哼出了声。

他们又在这?种交融中?找到了对彼此的需要与慰藉。

……

……

事后,景胜把?于知乐搂在怀里?,手指在她滑腻的臀线,腰窝,背脊上?随意游走,爱不释手,最后摸到她头发,从?此长久地埋在那儿。

抚摸了会,景胜没来由想到了林岳说过的那个大草原,不禁感叹:“你是?个屁的野马,我才是?一匹野马。”

“被我骑得舒服么。”于知乐风轻云淡问。

景胜:“???”他怎么觉得这?句话在挑战他的男性尊严。

刚要把?她捞回来再战个一场拼个你死我活分出成败胜负,女人已经披上?睡袍,一个利落的翻身下床,走向了盥洗室。

扑了个空。

算了,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景胜挠挠头发,套上?家居服,回到客厅沙发。

两条腿都翘到茶几?上?,景胜拿了遥控器,刚要开电视,来了个电话。

瞄了眼名字,秦子衿。

妈呀,这?老八百年不联系他的女人怎么这?会忽然打电话过来,真不合时宜。

景胜顺手接通电话,“喂。”

“胜儿。”那边传出柔和的女音。

“干嘛……”景胜拖着?尾音,敷衍应付。

“你在干嘛?”

“我不干嘛。”

对面灵动地撒着?娇:“我想看看那于知乐,好不好嘛。”

“网上?不是?铺天盖地的都她照片吗,”景胜趿拉上?拖鞋,往厨房走:“随便搜啊。”

“我想看活的。”

“那看视频。”

“你爸也想看呢。”

“那你和景致远一起看视频,睡觉前,坐床上?,肩并肩,美滋滋,还能增进中?老年夫妻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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