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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峰有个难以启齿的小秘密:

他看见木双双会发晕。

这话倘若说出来在文工团里, 估计他的男战友们将会哈哈大笑, 背地里调侃说:哪个正常的青年男子, 看了木双双不晕?

木双双出生在上海, 是一位典型的江南女子。她自小多病多灾,肌肤如雪, 纤细柔弱, 生得一股文气,兼有百灵鸟似婉转歌喉。

她经常仰着小脸,嘟着红唇,吃惊而崇拜地望着男兵说:“真的呀?”

“呀”字千回百转, 娇滴滴, 嫩呼呼, 似乎不知人间千般事。将一件明明在课堂上学过的小知识,活活“呀”出了听战斗英雄演讲的崇敬来,不由人一阵英雄气涌上心头, 再由心头下传裆部。

她还常常将两只小手摆在身侧,像孩子一样不甚协调地蹦蹦跳跳。

她还擅长歌喉,唱起歌来独有韵味。这也让教歌唱的老师们也分外怜爱她。

这一切拼成了一个雪肤花貌, 可怜可爱,有着艺术才华的女孩子。

有思想不好的文工团才子,私下以咏叹调一般的语气说:“简直跟解放前的有钱人家娇养的小姐一样!”内容读作批判, 语气却读作迷恋。

当然,年轻的女兵们和文工团的男性们的看法并不一致。

与木双双同宿舍的都知道:她有三块爱表,分别来自于三位不同的追求者。她同时与这三位有身份, 有本事的青年干部约会。去见谁,就带对方送的那块表。甚至于,她面对每个男子“呀”的尾音,都有一点小小的不同。

这些都是能吊她脱离苦海,去当夫人,当首长儿媳的依凭。

女兵们认为木双双的天真,甜腻腻有点发油。她温热的皮囊下藏着极冷的世故温度。

但这些小秘密只在女兵里流传,并不影响男兵们看见木双双就头晕目眩感。他们的眼睛悄悄地黏在她身上,有时候被她看一眼,慌里慌张地甚至踩到了别人的脚都没有自觉,只觉与她身上拢着一层在这个时代来说极为鲜美鲜明的“女性”感。

但李峰的“头晕目眩”,和他男性同僚们的“头晕目眩”,明显是构成了一个多义词。

李峰每次一靠近木双双,只觉空气里有一种渗透着的甜得发腻的浓重气体,将他的口鼻蒙得近乎窒息。

甚至于,从他的五官、毛孔里往头脑里钻,让他的头脑分泌出一种特殊物质,造成了他心慌气短,心跳过快,头脑昏沉。

越靠近木双双,他越神智不清,待得太久,就仿佛身体被这种气息一点点浸透。

而只要和木双双同处密闭空间太久,嗅那气体太多,他一回去就要发低烧。待得越久,病情越严重。

这种感觉如蒙实质。

他私下里同要好的朋友说过这种感觉,对方却假装严厉又嬉皮笑脸地说:“好哇,你李峰也违反纪律私下谈恋爱?来,说说,这种感觉的对象是谁?”

李峰没有告诉他。

李峰已经是一个青年,而非懵懂的少年人了。他能够分辨自己的情绪。他并不觉得这是心动。

木双双入伍,李峰和她第一次处于同一个舞室内的那一天,他一回宿舍就发起了低烧,那天是带病参加训练的。

低烧期间,他看木双双就越看越可爱,似乎身体里分裂出一个意识,拼命想靠近她,想抚摸她。

李峰曾为自己起这种念头感到羞愧。但每当他的病情好转,不再发烧时,他看木双双,又全然是一个与其他女同志别无两样的女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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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久,李峰便察觉了这种不对劲。

自此后他像一头惊觉危险,又不知危险何处,甚至没法求助同类的小兽,本能地躲避木双双。

偏偏,他的训练,他的节目安排,他的队伍,都时常撞上木双双所在的队伍。

似有一双翻云覆雨无形手,要按住他的头溺在那股甜腻气息中,好叫他甘为木双双的臣掳。

眼前,空荡荡的练舞室,只有两个人。

文气娇软的木双双正直了那软塌塌的腰肢,慢吞吞地向他走来,细语轻声:“李峰呀,你不是来帮我练习那一段的抬腿踢脚么?站得这么远,怎么不过来一些?”

空气里甜腻得发黑发油的气息骤然浓郁。

她带着淡淡樱红的唇,雪白细腻的肌肤,娇软的腰肢款款摇摆,渐近。

李峰说:“小木,站在那就可以了。”

“这怎么可以呀?”木双双又逼前了一步,连她又长又密的睫毛都一清二楚。

那股气息顺着他的口鼻和毛孔往他的体内钻去,李峰的头颅开始昏沉。

他眼珠上缓慢地爬上一层灰白翳,一刹那,世界像罩了层滤镜。

木双双的脸开始变形,重组:

那么美,那么可爱。像花儿,像星星,像新中国的红旗,像一切他心里、记忆里最美好的东西。

那雪白细腻的肌肤越放越大,越放越近,定格在他眼底,似镜头的特写。

一段突兀的想法蹦在他的脑海之中,似被一位作家写下:

【手感!摸!必然细嫩得跟刚剥壳的煮鸭蛋似的,蛋白还没完全煮结实……脸蛋就这样好了,其他部位还了得?】

这段想法的每一字都写着贪婪,写着欲望,挤进他的脑海里,调动联结着大脑的四肢,驱使着他向木双双伸出手去.....

十厘米。

李峰眼前忽然闪过一些画面。

一个脸色发黄,衣着破烂,蓬头散发的轿夫被粗绳捆着。

穿着九八式军服的一群人围着他,说着日语,一个穿长袍马褂的男子在这群日本兵面前点头哈腰,指着那男子说:“他以前当过共党的梭镖队长!”

拳打脚踢,刺刀凶恶地刺进了男子的胸膛。

男子的血溅了一地,被打得从口鼻里呕出血来。

衣衫破烂的男子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炮火硝烟里的村庄,焦黑的房屋,冲进村庄的日本人。被开膛破肚的中国妇女、小孩.....遍地的血.....

坐在汽车上,揽着日本人脖颈笑,神态骄傲地俯视着一众国人,自以为攀得等级提高的时髦女子,侧脸白腻......

五厘米。

大了肚的贫家女子,一位母亲。粗糙的肌肤,黄黑干瘪的脸颊,脸颊上的肉都饿没了,只剩了一层皮晃荡,秀美的五官都失却了大半颜色。布满茧子和伤痕的手,牵着一大一小两个瘦得伶仃的小伢子,吃力地背着家里最后一袋米去交租。

她带着孩子,双双伏跪在石狮子,朱红门的府宅前。

她和两个孩子以头抵地,抵在宅门前的青石板上,得那么低,那么低.......抵得那么低。

只比她年纪小几岁的地主小姐上女学回来了,蹭亮昂贵的羊羔皮鞋笃笃笃地踩过一位母亲用额头抵着的青石板。

肌肤雪白,丰腴娇柔的小姐被瘦得几乎不成人形的贫妇吓了一跳,喃喃着抱怨。下人驱赶贫女和她的孩子,夺过了那一袋的粮食。

小姐慈仁地用小皮靴尖轻轻地踢了踢贫妇的额头:这么点,不用收了。

管家说:小姐慈仁,小姐慈仁!只是我们免了他家的粮,以后谁家都有样学样怎么办?何况这家人不好。丈夫是共党的狗腿子,以前闹过事的

文气的小姐吓了一跳,天真而软绵绵地拍拍胸口:真的呀?她吓得快步走进去,不敢看暴民的家属。

管家等小姐进去了,劈手重新夺过那一袋粮食,掂掂分量:你男人我们丢到后山去了,自己去找。

最小的那个小伢子闻言骤然抬起头,眼中只映出了那半袋被夺去的米,它露出来了一点,与那款款摆着腰,娇娇而雪白的身影几乎同色。衬着朱门,映出了一霎时面色憔悴得可怕,容貌秀美却失却颜色的母亲骇然的脸。

地卖了大半,给男人打了棺材。

荒地里有了第一座坟。

三厘米。

妈妈!弟弟!大一些的大伢子说:我十二岁了,我是哥哥,是家里的顶梁柱了!我也能做工了,我跟着老乡,去城里做童工。我去弄钱回来给你们买米吃!

他豆芽菜一样的身形摇摇晃晃,走向了灰黑色的城市剪影。

日呐,夜啊。大伢子不但没有长高,反而更缩水了。

他眼下悬着黑眼圈,摇摇晃晃。

老板问:你还能做吗?

觉得自己是哥哥的大伢子撑起身子:我还能......我还能......我是哥哥,我要给妈妈和弟弟赚钱!

工头满意地拍拍那仍旧是孩子般瘦弱的肩膀。

大伢子站在机器前,他很久很久没用睡过了。天旋地转,世界一黑,剧痛!

他醒过来的时候,看见一对儿黑乎乎瘦巴巴像木棍的东西掉在地上,浸泡在红水里。

那是什么?他抬起手,想去捡起来,两条胳膊却空荡荡的,剧痛使他想起来了,那掉在地上的两条木棍,就是他的两条胳膊。被机器绞掉了。

大伢子的天地暗了。

他发起高烧,浑身通红,像煮熟的虾子,在担架上蜷缩起身子,干裂的嘴唇喃喃:手,手......

工人们抬着担架,同老板理论。

老板勃然大怒:赔偿金?要什么赔偿金?我雇人给他乡下妈送信,还给他搞了副木架子,花了我好几块大洋!这钱还不够?我没怪他脏了我的机器就不错了!我要叫警察来了!

警察局长是经常和老板一起喝酒的。

收到信的乡下女人来了,她背着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牵着小伢子,风尘仆仆,用脚走到了城里,脸色惨白地站在了工厂前,看见了躺在草席上,已经全身青灰色,只有喉咙里还剩最后一口气的大伢子。

他的两条干瘦的断肢放在一旁,已经生脓发臭长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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