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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孩子虽小,说得却不差。咱们的戏是有些守旧,不似京剧紧随潮流,总有新编的时事入戏。”露生伸手向雨中,雨丝拂过手上,并不见潮湿,只有滋润清凉的春意,柔若无物,“我觉他说的那段极好,既有典故、又带噱头,还迎合了眼前女性权利的潮流,正好又合我的本行本角——我倒真是动心想排一个这样的戏了。”

他两人执伞行于春雨之下,戏楼后廊,隐隐的歌吹传来,有些像眼前花枝芜蔓,是需要修剪的。露生拈一枝晚开的迎春,不见芳香,但重瓣起楼,是本色里翻新的趣味,花团锦簇的样子,这个时节倒也新奇。

“之前诸事繁忙,倒也没心思想别的。现下传习所也成了班子,生意渐渐起来了,我反而觉得自己在戏曲这一道上,差些突破。”露生柔声曼道,“姚先生跟我说过,说我唱戏有一个问题,太在乎演了什么,反而不能全情投入,梅先生也是一样的话,说我不够‘疯’。我那时还不完全体会他们这些话的含义,现在自己做了班主,渐渐有些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我的问题到底在何处——向来都是戏在驾驭我,而不是我来驾驭戏。所以别人虽然说我唱得好,但似乎少一点自己的主张、因此不能直击人心。”露生迷茫着道:“梅先生是因为做到了这一点,所以他让人一见难忘,我好像已经渐渐地摸到这条路了,只是还说不清这路到底怎么走。”

“乖乖,你他妈要和梅兰芳看齐了吗。”金总贱笑:“黛玉兽牛逼哦。”

露生自觉忘情,脸上微微一红,平时不这样张狂,在他面前自由自在的,有什么志气就说出来了。难为情地岔开话:“你今天仔细,平日都是光头淋雨,今天倒知道拿把伞。”

“你给我做的衣服,我能不爱惜吗?”求岳拍拍纺绸的长袍,“这玩意儿跟老头衫一样,又轻又软,是比西装舒服。”

露生不料他这样用情,自己一针一线也珍重的,脸上又是一红。

求岳偏偏低声笑问:“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之前答应我什么来的?事成之后什么依我?”

“我忘了。”

“忘了?昨天晚上说什么?‘过了几个月了不算数!’叫你换个姿势跟让你砍头一样。”

露生在伞底下转不开,扭过脸小声道:“尊重些,人来人往的,好难为情。”话虽如此,声音是含笑的。

“说话反悔不难为情?”

“再说不理你。”

旁边就是避雨的走廊,他两人跟呆子一样顶个伞淋雨,还非要扭两边,各自淋一半的春雨,叫后头探头儿的茶房懵逼纳闷,不知道他两个这是玩什么风雨并肩的情趣。求岳一眼看见,知道黛玉兽害羞,奸笑饶了他这回。又听里面一声清啸,鼓噪喝彩,笑道:“最近生意真不错,今天也满座吗?”

“包厢满了,散座就还好,六七成上座,很不错了。”

“孔令伟没再来犯贱吧?”

露生笑道:“她就是来又能怎样?黄毛丫头一个,小爷我行里行走十几年了,什么恶霸没见过?”

小阳伊始,三月份的时候,传习所在莫愁湖边买下了一个小楼,这样便不虑成本,算自营一个戏苑,就叫做“盛遗楼”。开张的时候也有不少名流前来捧场,姚玉芙都亲身前来,还带来了梅兰芳惠赠的头面。石瑛和曾养甫并江浙商会一帮老哥们当然也抽空前来,石瑛愧笑道:“这看来连文艺汇演也不用安排了,我最近正愁着税改事忙、没工夫应酬,白老板自力更生,我又可以松一口气了!”

好哇说过的话又不算数,张嘉译你要不要脸。

尽管如此,生意还是很不错,但火爆的生意不是捧场捧出来的——是孔二小姐撕出来的!

二小姐自从在石瑛手上吃瘪,又被父母教训,气得在家里发疯好几天。她女混子一个,交游甚广,很快打听到原来是江浙商会的会长在石瑛背后搞事,听完就磨牙。孔祥熙教训道:“他现在是实业部的参议,政府要员,你要把他怎么样了,到时候全怪罪在我头上。你在家好好反省,少出去惹是生非!”

你这软爹说话要能算数,你二姑奶奶就不是你二姑奶奶。孔二小姐在家反社会了几天,忽然计上心来——金会长动不得,他养的兔子还动不得吗?姑奶奶我也不跟你来明的,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你想开戏园、出风头,咱们就梨园里头过过招!

要说这妮子也是敢想敢干,自以为阴险地纠结了一堆小报,开始疯狂给白老板泼脏水,今天说盛遗楼裹脚布烂戏毫无功底,明天说白老板兔子卖身。

露生不理她,这种事你白小爷早就不在乎了,要跳楼在杭州的时候就跳了,你现在面对的是钢铁黛玉兽!

孔小姐居然还有点脑子,见搞不动白老板,立刻调转枪头。她还懂得反装忠的套路,文章里居然有“粉转黑”的表演——偏是那两天沈月泉嗓子不好,唱砸了两声,这可叫孔小姐抓住把柄了!立刻铺天盖地的买营销,言之凿凿地说自己曾是沈月泉的忠粉,现在“看他喉咙既毁、做工也懈怠,为了两个钱出来见笑于人,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当时露生倒还镇定,安慰了沈老几句,叫演出如常——你不演才显得你心虚,倒嗓有什么稀罕的?唱回来就是了!黛玉兽唯独压力面前最坚强,在沈老面前坚定道:“您别怯、也别退,我偏不要您吹笛子,就唱给他们看!沈老在行里多少年了?凭他们一张碎嘴就算数?从今天起我给您熬养喉咙的药,不要您做半点事,就把这口气挣回来!”

唯有金总在旁边窃喜。

孔小姐是真的不懂粉圈撕逼,不知道有个至理名言叫做“恨他就不要给他眼神”,孔小姐不仅给眼神,还疯狂给热度。好嘛本来盛遗楼只是透明扑咖,热度只能粉圈自娱,经过这么一轮大撕逼这等于是免费挂了半个月的热搜,黑红也是红啊亲!

关键我们白老板并没有黑点!实绩拿得出手,业务还过硬!

吃瓜群众又不是傻逼,看了几天热闹,看得心痒难耐,哪怕盛遗楼真是唱得导致失聪那也想听一听!这心态基本类似后世看雷剧的心情,你越嘲他越想看,越看还特么越上瘾,毕竟吐槽也是一种快乐的方式——万一这剧只是被黑、不是真烂,那民推口碑就疯狂发酵了。

盛遗楼快乐地发酵惹!

把孔小姐看得歪眉瞪眼,孔小姐怎能气得过?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她在上海也没少混,干脆把上海滩那套瘪三的行事拿出来了,叫了一帮痞子无赖,占住戏园的散座,不叫做生意——必须要说她那天可能没看黄历,散座里都是流氓,偏偏包厢里坐了个不能惹的天罡星。一个老婆子带家奴出来怒道:“反了天了!没事出来看场戏,我都不挑大戏园子,是我儿今日不算个人物了,故意拿我老婆子出气?”

你道这老婆子是谁?居然是白崇禧的老娘!白司令刚因福建战事支持了蒋校长,现在是蒋校长最钟爱的娘娘,用飞机把他老娘接来南京,请外国专家诊治脚气病——白老太太闲着没屁事,跑出来听个昆曲,居然被不知哪来的野人搅了场子,气得大骂。

这事的结果当然是可想而知,蒋校长头痛向宋美龄道:“你叫大姐管管孩子!娘希匹的弄什么东西!得罪谁不好、在健生的老娘面前点眼?真是胡作非为!我看她是想枪毙!”

金总在家边抠脚边想果然友军都是骗面的敌军才是真感情,黛玉兽和苏昆艺人们登顶热度,这军功章得有孔二小姐的一半。

感谢感谢!

自此之后,孔小姐萎了一半,虽然贼心不死,到底收敛多了。不甘心地仍叫自己的狗腿到戏园来惹事——霸占是不敢了,怕再碰见谁家的脚气老太,不过是恶意地喝两句倒彩,反正就是恶心你。

但是孔小姐你还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撕逼从来都是固粉的,本来人家盛遗楼的粉丝也不怎么鸡血,昆曲听众也都佛系,好哇你想撕我们就撕起,你不是喝倒彩吗?我们比你声音还大,我们喝正彩!

这他妈还虐出铁粉来了!

露生笑道:“她小女孩心性,娇生惯养的受不得气,这种人虽然难缠,但并不阴毒,所以她要闹就随她去。我看孔部长大事上面还是知道分寸的,左右等她没劲了,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你不care那就最好,我他妈是觉得这丫头脑子被门夹过,怎么总这么逗逼。”

“少骂两句罢!这两天还有她那狗腿子,寻思着打转呢。”

“怕什么?有种继续挂热搜,正好省我一笔宣传费。”

露生笑着打他一下:“贼心眼!”

两人乐了一会儿,听着戏要落幕了,收了伞向楼上走。忽见几个随从拥着一个阔气老爷,缓缓地下楼来,求岳一见便道:“哎,越女的爸来了,他还没回去啊?”

那人迎面见了,也礼貌地点头致意,停了脚道:“白老板,多谢招待。”

是李荣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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