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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不得了。少年将军卸下盔甲,披着长发,冷厉褪去——竟是璞玉一样的美人。

李非的心里惊涛骇浪,这这这这,殷家少帅怎么是个女的?

妈的我?会不会被割舌头,会不会被灭口,会不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这是年少的他第一次看见殷莫愁时的心情。

求生?欲令他第一反应就是必须马上撤——猫着腰,转身的那刻,他隐约听见了哭声。

好?奇心驱使下,李非冒着杀头的风险,伸长脖子?,只见美人靠在墙边,屈膝,双手抱着脚,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着什么,说着说着就嘤嘤嘤哭了起来,不停抽泣。

夭寿了,殷家少帅是个杀人狂,还女扮男装,还是个神经病?!

李非可真替老殷帅惋惜。

直到竖着耳朵听了好?几遍,终于拼凑出她嘴里的话——

“对不起,是我?没?用,没?把你们带回来。”

李非先是一愣,很快便明白过来她说的是折在西北的那几名将士。这位皇长孙虽然?没?长在皇宫,但从小受的宠爱一点也不比那些皇子?少,无忧无虑地长大到今天,是褒义上的不经世事、多?愁善感。

他常常同情别?人,但这么心酸、这么想跟着哭的冲动?还是第一次。

隔堵墙陪她,墙内外两个人,一起发呆到天黑。

所以此时,李非觉得自己被骗了。

十年没?见。他以为只有他变了,殷莫愁不会变的。

但十年,第一次跟殷少帅去西北牺牲的将士如?果投胎做人的话,现?在都已经是少年郎了。至于殷少帅那么丁点儿的同情——呸,早被黄沙掩埋,还冷不丁原地长出颗扎心的仙人掌来。

以前?只听闻天下兵马大元帅杀人不眨眼,原来骗人也是眼睛都不眨的。李非想起她为救林姨栽赃护院一事,呵呵,他那点江湖骗术算什么,在殷大帅纵横捭阖的朝堂斗争经验面前?简直不够看的。

“你有任何事都可以来找我?”这话言犹在耳,可殷莫愁说反悔就反悔,耳刮子?也是打得他生?疼。

“殷帅很熟悉官场那一套哦。”

任性应该是条狗,因为李非的好?脾气?肯定是被狗吃了。

“我?知道,小倩是个没?名没?姓的女人,她被哪个男人骗财骗色,卖了杀了,对殷帅根本无所谓。能有什么所谓呢,战争一打响,要死多?少人。自古边疆皑皑白骨,都是你们这些人庆功邀赏的垫脚石。”

殷莫愁仍是大步生?风往前?走,那冷冰冰的脚步,那不近人情的背影……

李非越想越气?:“一个人的生?死算什么,一千人一万人,在你殷帅眼里不都只是个数字而已,都只是获取另一种?利益的交换筹码而已!将军无情,我?却傻得信一个杀人无数的将军。”

李非气?鼓鼓,气?得像河豚,气?得浑身炸刺,但再气?也就是这样了。最难听的话都说完了,殷莫愁都没?理他,反而越走越快,好?像真的赶时间。

至于吗,是有多?烦他。算了,李非也想,他有错在先,就不该给人家下套引她来丁府,何况自己也谎话连篇,李非后面嘀嘀咕咕的说了句对不起,唔……不过好?像接受道歉的人没?听见?

假作真时真亦假,他与殷莫愁重逢到现?在一直在真真假假,谁也不信谁,既然?人家赶着回家,自己也没?理由?像跟屁虫一样跟着,于是停下脚步,最后看一眼她的背影,准备分道扬镳。

就这样吧,当作没?有这次重逢。以后还是桥归桥路归路咯。李非想。

殷莫愁回头:“傻站着干嘛?”

李非:“……嗯?”

大帅,你不是要回家吗?

殷莫愁见他一脸哀怨,“噗”地笑出来,越笑越大声。

外面都传闻殷帅是个冰山脸,从来不大笑的,这下李非终于知道为什么。因为她肆无忌惮哈哈大笑的样子?,大大的眼睛都弯成月牙,鼻翼一闪一闪,还夹杂着控制不住的那种?倒抽气?的“嗬嗬”声——真的很孩子?气?。

李非整个人都震惊了——逗我?吗?

殷莫愁当然?是逗他玩儿,否则她自己那口气?怎么消得下去。她说:“好?了,我?们这下扯平。”

李非:“那你还说……”

殷莫愁:“我?们的约定是赢了就听我?的,我?说跟我?回家,又没?说不帮你查案。”

李非的脸色一言难尽起来。现?在回想,殷莫愁从来没?说过拒绝他的话,鞭炮声那会儿,是他自己看人家冰山脸色,就先入为主想当然?……李非本就是个感性的人,可和殷莫愁在一起,他发现?连最基本的理智也在一点点丢失——

“那你回家?”

“喝药。”

“喝……什么?”

“就是喝药。”殷莫愁无奈,“前?阵子?风寒,御医的药我?已经吃完了,接着吃我?娘开的药。”说起殷母,殷莫愁也是无奈,“我?其实早好?了,我?娘不放心。”

这么大个人,堂堂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出一趟门还被人管,够可怜的。李非忽然?想起来:“是不是因为上次……”

坑她不是第一次了,“落水”两个字愣是没?没?好?意?思说出口。

“你良心发现?了最好?。”殷莫愁又说,“以后麻烦王爷不要再给我?玩心眼,还有,也不要一不合就拉着我?跳河好?吗。”

李非内疚:“保证不会了。”

殷府这边,殷莫愁连大门都不入,直接钻进偏门外停的一辆马车。这是一架大马车,三匹马的绳子?被拴在石狮子?上,车上没?人,于是李非跟上。进去才发现?,原来为不引人注目,这马车外面看上去平平无奇,车里装潢却是处处透着贵气?,通车貂皮铺就,中央挂着一鎏金铜炉,冒着袅袅热气?,把小小的空间照顾得暖烘烘的。

这还没?到冬天呢,至于吗。

车内摆着一张小桌,桌上两个小炉,分别?煨着一碗热而不烫的苦汤和一壶茶,另有一碟核桃酥,想来是她喜爱的食物。

殷莫愁解释说:“这都是我?侍女春梅准备的,如?今乔装打扮,不便进府,所以约好?了时辰过来。放心,不会有人瞧见你,等?我?喝完,咱再回去。”说罢吃了几片核桃酥,继而将药汤一饮而尽,又就着茶漱口,车内自然?还有毛巾、温水等?一应取用。

早年行军打仗,逼着人一切从简,她在军中养成快速吃饭的习惯,啃核桃酥、喝药、漱口、洗脸,三两下解决,井井有条,快而有序,不用任何人伺候。李非静静看着殷莫愁举手投足间飒爽英姿,若有所失,痴了半日,心中有些自惭形秽。

与她的爽利干脆相比,自己像条癞皮狗,又厌恶自己可恶如?贼,口臭乱吠,听说常年征战的将军解甲归田都免不了旧伤缠身,体虚畏寒,难怪只是落个水就生?病,而他却拿战争来说她一将功成万骨枯。

一时间,悔得肠子?青。

而殷莫愁借着洗脸之?机,稍稍吁了口气?。大元帅的身份令她不能随意?露面,抽空回来,还需躲在马车上。少时行军打仗风餐露宿惯了,并不在意?将就简陋,在意?的是无处不在的约束和时刻需要的小心。

所以她羡慕,羡慕李非的洒脱和自由?。

可叹权势限人,一副天下兵马大元帅的铠甲在身。

温暖柔软的车厢内,两人如?在溪水上初次看见自己长相的投影,心里起了涟漪。

“好?了。”殷莫愁招呼下车,李非却忽然?不肯走,“又怎么?”

“走不动?啦,玩半天我?也累了,咱驱车去丁府吧。”说罢,李非便钻出去,解了栓马的绳子?,当起马夫来。

途中不知行了多?久,殷莫愁靠在一角假寐,只觉马车忽然?停下,李非掀帘,对里面说:“等?等?,我?去下就回。”

殷莫愁睁眼,掀帘一看,李非竟走了个岔路,把马车停在霖铃阁外。

没?过多?久,李非一手捏着热腾腾的两个夹馍,一手提着瓷壶。他钻进马车,把夹馍塞殷莫愁手里,自己也留一个,又把瓷壶放桌上,说:“肚子?饿,来自家店里弄点热食,先填填肚子?。热羊奶,你刚喝完药,给你养养脾胃。”

这份体贴,不亚于春梅和冬雪两名侍女。殷莫愁道谢,欣然?接受。而后为让车上的人好?好?进食,李非也放缓车速,又过了两炷香时间才到丁府。

下马车,已近傍晚,只见一个人影炮仗似地冲出来,喊道:“殷先生?可回来了!”

原来,殷莫愁在西市投壶的彪炳战绩都传遍整个丁府。殷莫愁抱怨看了李非一眼,目光说——你还要坑我?到几时?

丁伟只觉得殷羽像神仙,太过激动?,崇拜地说:“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四中壶耳,天哪,箭神!你应该去御前?表演!”

殷莫愁煞有介事道:“皇上不让我?玩投壶。”

李非一旁打哈哈:“你们都被骗了,殷先生?用的是障眼法。”

障眼法是道家修炼的一种?法术,可以以假乱真,让人把猪看作狗,把狗看作猪,据说法术厉害的,还能将草木变成人形。

丁伟疑惑看着李非:“那、那你……”

李非笑说:“我?一个酿酒的,哪会射箭呢,殷先生?也是逗着我?玩儿。”

丁伟将信将疑,自言自语说:“难怪不能去宫里投壶,这是欺君呢。”

投壶这事算揭过去。殷莫愁对李非悄声说:“我?在投壶时想到新调查的方向。你这里等?着,我?去找丁立水。”

“嗯?找他干嘛。”

“兵贵神速。你装神弄鬼的办法太迂回、费时间。”

这是嫌他磨叽,李非不服气?哼地一声:“密道的事已经拜托小杰……”

殷莫愁凝目:“投壶不一定要盯着壶心,壶耳亦可。丁立水是丁府的掌权者,所掌握的线索比我?们多?,我?只需敲打他,将会省去我?们的调查时间。”

李非立刻明白:“你是说,密道就像那口壶心,而丁立水就是那双倍得分的壶耳!”

“你想,酷吏往往睚眦必报、疑神疑鬼……府里无缘无故失踪两个人,他却当没?事发生?,不觉得奇怪吗?小倩失踪与丁立山之?死必然?有关,我?们只要找到其中关联,不必去密道查探,也能推测出小倩和她心上人的去向。”说罢,殷莫愁拍在丁伟肩膀,“走,带我?去找你叔!”

丁伟大喜,心道殷先生?是找到叔叔的杀人证据了,忙前?面引路。

李非后面不放心地道:“丁立水狡猾险恶,你要如?何让他开口?”

“我?自有办法。”她说,“你先不必跟来。”

殷莫愁既然?这么讲就是有办法,李非只好?听她的。

待见到丁立水,殷莫愁开门见山:“老实说,你是否也认为你哥哥的死不寻常,而且与小倩失踪有关。”

丁伟茫然?:“唉不是,那什么……殷先生?……”

“别?打岔,你爹不可能是他杀的。”殷莫愁干脆挑明。

她说要来见丁立水,丁伟还以为有重大发现?,原本想,搜集到叔叔弑兄罪证,大摇大摆往他脸上一甩,他这当侄子?的再说些“看在你是我?亲叔叔的份上,不为难你,去自首吧”之?类的话。

可听这口气?——两人是要联手查案的意?思?

丁立水目光幽森森地发青,缓缓说道:“怎么殷先生?,对我?府里的事这么有兴趣?”

酷吏敏感地感受到“殷羽”的来者不善——对方绝不仅是来调查丁立水之?死的。

殷莫愁不答反问:“赵大夫的卖身契还在你手里,人却跑了,为什么不报官?”

丁立山:“一个老大夫和一个小丫鬟私奔不光彩,我?不想叫外人说闲话。”

“仅仅是这个原因?”

“那不然?呢?”

“丁家会怕闲话?”

“殷先生?这是何意??”

殷莫愁冷冷一笑,狡猾的狐狸,不用火攻是不会从洞里出来的。

“丁氏,布衣出身,柳州人,当年□□颁诏让各大氏族举荐人才,你们跟着柳州几个同乡投靠了当年的天下第一氏族盛氏。你和你哥哥很聪明,年纪轻轻就得到盛家赏识。可惜好?景不长,盛氏造反,犯下滔天大罪,全?族被抄,树倒猢狲散,参与的盛氏门客通通被抓,他们在牢里受刑罚之?苦,尤其是你那些老乡,在不间断的审讯中甚至都没?有发现?少了一个人。这个人被授予五品官位,在家里抚摸着簇新的青袍官服。”

殷莫愁开始“放火”。

“牢里那些或许是出于同乡人讲义气?,或许是出于对老主子?的愚忠,纷纷被处以绞刑,那些太晚才供述的人,因为秘密已经不再有价值也被处以流放,这里面包括了带你们走出穷苦家乡的亲戚。那个告密的人,走出了监狱,从此平步青云做到了四品的太守。这个人就是你哥哥丁立山。”

丁立水咽咽口水:“几十年前?的事,你怎知道这么多?。”

“丁立山衣锦还乡,大张旗鼓地拜祭宗庙,侵占大量田地为父母修墓,给自己立功德碑。家乡人都记得你们出卖同乡,却敢怒不敢言,连族长都要被摁着头下跪。后来族长女儿嫁给了一个御史,将你们的恶行上书弹劾。奏折上说,崮州虎豹重关整威严,仇多?恩少人皆厌,业贯恶盈,横祸平添,百姓无处闪。太宗皇帝将折字重重往桌上打,说本朝竟然?还有尔等?酷吏,经查证,桩桩属实,终于判处丁氏流放!”

丁立水彻底脸色变了,青里透白。殷莫愁摇摇头:“——所以你们这样厚颜无耻的人,还会怕外人说区区闲话?”

“阿伟!”丁立水又惊又怒,“你跟他勾结就是为了诋毁丁家吗!”

丁伟本就怕叔叔,被怒吼成了鹌鹑,哆哆嗦嗦道:“没?、没?呀,这些我?也是头一次听到……”

丁立水自觉失误,丁伟这个二世祖不知家族兴衰的细节,暗怪自己气?糊涂,不由?重新审视“殷羽”,半晌后深吸口气?,道:“殷先生?曾官至中书省通事舍人,看来是将御史台的档案都看过一遍了!”

识相是这世道生?存的基本法则,丁立水当然?很识相,这口气?已经比适才咄咄逼人软化许多?。

殷莫愁习惯性摸了摸两撇小胡子?,淡淡而笑。这令丁立水更相信这位殷羽是有备而来,暗暗庆幸没?有对其下手。

她的视线滑过丁立水干瘪发青的脸,两人距离很近,丁立水从殷莫愁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的倒影,随即意?识到自己有点慌的脸色,以至于本能让他闪避了一下。

按理说这个殷羽已经挂印了,最多?和黎原这样的高门世家混得熟悉而已,却为什么透着一股官威。

这太奇怪了。

拼着殷莫愁能查出真相的一线希望,丁立水推心置腹起来:“那我?也不瞒您,我?府里地底下有条通往外面的密道,我?已查过,确认最近有人到过的痕迹。小倩如?果杀了我?兄长,应该已通过密道逃之?夭夭……”

“为什么这么肯定是通过密道逃走?”

“我?的看门人老黄手里有一本出入簿,无论任何人来往鄙府,无论走什么门,均有详细登记……”

话没?说完,一旁原本布景板存在般的丁伟炸了毛:“什么!原来叔叔一直在监视我?们!”

丁立水斜觑他,一脸的“废物点心你现?在才知道吗”,丁伟立刻又缩回去。

殷莫愁:“继续说。”

丁立水:“从老黄的出入簿来看,小倩和老赵没?走正门偏门,那只能是密道……”

“好?,下一个问题。你之?所以不报官,是否因为作为你兄长之?死的受益者,想放凶手一马?”

丁立水不语,这确是他的打算。说起来,他早想把他那病痨子?的大哥干掉,以独霸丁氏家业。下毒、暗杀,办法都想过,但丁家又不是只有他一个,还有丁伟,丁立水怕事后被发现?,迟迟没?动?手。

所以他和凶手算不认识的同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呗。

“小倩逃都逃了,我?报官能有何用?”丁立水摊手。

“但如?果我?告诉你,丁立山不是小倩杀的,也不是赵大夫,你会怎么办?”

“什么!”丁立水猛然?惊悟,“不可能!”

小倩要报断手之?仇,赵大夫贪恋小倩美色,如?果是二人合谋作案,那至少是清楚的动?机。而且他们私奔也不可能再回丁府。丁立水放他们一条生?路作为回报。双方算“合作愉快”的一锤子?买卖。

但如?果凶手另有其人,这意?味着事态将十分棘手——丁立水首先想到的是哪些人和丁立山有着单独的、与丁立水无关的恩怨,否则凶手干掉了丁立山,不久也将对丁立水下手。他想半天,除了小倩这桩,几乎想不到别?的了,因为他在崮州作的恶比他大哥还多?!

凶手目的是什么,是针对他们兄弟俩还是整个丁家?

无论针对哪个,他似乎都逃不掉死亡的噩运!

凶手入丁府如?无人之?境,杀人于无声无息……

老酷吏丁立水第一次有毛骨悚然?、脊背发凉的感觉。

“先不急,我?问你,最后见到赵大夫的人是谁?”

“我?的一个护院。”

丁立水回答干脆,应是前?期做了不少秘密调查。

殷莫愁一笑,这正是她想要的。

以酷吏之?多?疑,调查必须几乎“证据确凿”地指向小倩和赵大夫是凶手,丁立水才会放心地“不追究”。找他合作果然?是对的,倒着查可省去不少时间。

现?在开始,只要从已有的线索找出漏洞就行。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万字,明天请假一天哦,送上小剧场:

李非(万种柔肠):看到她落泪真是让我难过,触及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莫愁(翻白眼):大兄弟,醒醒,这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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