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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宝珍家在研究所大院,她早年丧母从小跟着爸爸生活,涂安国本身又是军旅出身,却难得的把家里布置的温馨。

知道这家里的布置是涂安国设计的,包括阮文在内一群人都有些惊讶,“真的假的,涂所长这么侠骨柔情?”

最近校园里颇是流行武侠小说,政策方面还没放开,但总有神通广大的能弄到,暗地里传递。

就连阮文的室友陈芳园最近都在看金庸小说,颇有些三月不知肉味的上头。

被人夸赞,涂宝珍透着几分骄傲,“是啊,我爸很得意的。”

也正是因为涂宝珍之前说过的话,所以一群学生看到涂安国回来后,还想着聊上几句,本来涂所长就没什么架子。

却不想涂安国只是对着大家笑了笑,有些心神恍惚的把自己关到了小房间去。

“涂所长似乎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涂宝珍也没想到,向来温风和煦的父亲今天会这样,都没跟她同学打招呼。

她有些心神不宁,“可能是工作上的事情不太顺利吧,他不怎么跟我谈工作,也就是工作上的事情才会让他心烦意乱。”

工作上的事情?

阮文脑子里闪过一丝念头,看着那紧闭的房门,她叹了口气。

因为涂所长心情不好,大家都透着几分小心翼翼,没多大会儿就从涂宝珍家离开了。

年轻的姑娘很是不好意思,“真对不住,等下次有机会,我请大家吃饭。”

阮文拍了拍涂宝珍的手,“没事的,你去劝劝涂所长,别跟自己身体过不去,没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

“是啊,咱们蘑菇蛋都能造的出来,有什么事情还能难倒我们吗?”

同学们豪情万丈,唱着歌离开了研究所大院。

阮文原本打算过两天再去拜访涂安国,结果农学系那边老教授摔了一跤。

本来农学系人就特别少,再加上一些历史遗留问题,他学生又少,就那么三两个小兵压根忙不过来。

所以阮文和陶永安得顶上。

再加上陶姑姑帮忙找的一些资料寄了来,阮文又在图纸和机器上不断调试,机器研发进入到最后阶段,开厂似乎近在眼前,阮文都已经写好了材料,打算到时候去商业厅找黄主任帮忙给批一块土地。宿舍里的又都在准备学期末的课程结业考试,倒是没怎么八卦。

以至于再度听到涂宝珍的事情,那都带着几分阴差阳错。

当时阮文刚从实验室回来,回到宿舍就听到路过的几个学生在讨论。

“听说了没?化工系的涂宝珍被她男朋友甩了。”

“我知道,好像是说413研究所要解散了,所以赵文明觉得指望不住涂宝珍,就踹了她。”

“不是玩意儿,睡了人说分手就分手。

“真的假的,他们睡了?”

“我一个老乡是数学系的,跟赵文明一个宿舍,他在宿舍里炫耀的,有三个月了吧。”

几个女生拐了弯,再说什么阮文就听不到了。

这件事她倒也不觉得意外。

解放思想。

不止是小农思想,还有性`思想的解放。

青年学生们在舞会上一见钟情,然后进行思想和□□的碰撞还真不是稀罕事。

这年头,什么出格做什么,即便是在省大也不例外。

阮文想起植树节的时候在山上看到涂宝珍和人热吻。

那件事她知道但没再说,怕说多了涂宝珍再误会,以为自己惦记赵文明呢。

不过这会儿两人分手,□□竟然是413研究所要解散。

涂宝珍生日那天的事情一下子浮现在阮文脑海中,变得格外清晰起来。

她和陶永安第一次去拜访时涂所长的愤怒,五月份的病倒,后来出差去北京,再到前段时间的神色不佳,一切都串联起来。

军工下马这阵风,到底是吹了来。

明明是六月天热的要死,阮文却觉得浑身冰凉凉的。

八十年代初,由于国家资金问题,很多军工项目下马。

研究所被迫关闭,昔日那些用来研究高精尖的精密仪器只能当做破铜烂铁去贩卖。

民营工厂取代了研究所,成为撑起了城市经济的命脉。

这个决策褒贬不一,有人说饭都吃不起了,还去研究军工?发展经济是对的。

也有人说,那十年都能勒紧裤腰带研究蘑菇蛋,怎么八十年代不行?当时下马了多少军工项目?如果当年也因为穷,不研究蘑菇蛋,不知道被苏联老大哥和美国揍多少回了。

九十年代二十一世纪初为什么那么忍气吞声,还不是因为军工落后,为人所制约?

双方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

阮文当时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感慨,毕竟她已经生活在最好的年代,彼时毛熊早已经死了二十多年,而美国的威胁也不再是悬在头上的利刃。

来到这个年代之初,阮文有着小农思想,就想着挣点小钱,可以在首都趁便宜买几套四合院,等到她老了就是亿万富翁。

人总是会变化的,她从最开始想做卫生巾到想着办法来压缩成本寻找可替代的原材料,再到央求小谢同志去天津主持工厂建设。

阮文的心越来越大,她想着能做一个时代的逆行者,尽可能的去做一些事。

然而当听到研究所要解散的消息时,阮文第一次迷茫,她还能做得到吗?

怔怔出神的人站在那里没动弹,以至于被人撞到都没察觉。

“对不起,你没事吧?”

阮文被泼了半身凉水,小碎花裙贴在了腿上,她猛地惊醒过来,“没事。”

抱着手里的几本书,阮文匆忙下楼。

她去找了陶永安,“那些报纸你还有吗?”

陶永安有些懵,“有,有的,我去给你拿。”

他有读报的习惯,旧报纸都放的整整齐齐的丢在床底下。

阮文从去年底开始翻看,然后找到了一篇报道。

“‘拨改贷’,你找这个干什么?”陶永安有点不太懂,“去年四川开始搞什么扩大企业自主权,说是完成省里制定的计划后,可以把剩余的利润当奖金什么的发给工人扩大生产规模,我记得听谁说了句,今年四川那边试点的企业增加到了一百家呢。”

阮文仔细研读那篇文章,因为并不在头版,所以当时她没怎么关注。

陶永安在那里嘟囔了句,“不过阮文,拨改贷的话这政策也不算太糟糕,起码研究所也能有资金嘛。”

阮文把那篇文章通读了一遍,“你想什么呢?大部分研究所研究的都是军工或者大型项目,很少能民用的,能有多大市场?既然没有市场,那就意味着产品很有可能无法创造收益,这时候银行会贷款给他们?”

陶永安忽的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

“银行可不是慈善家,如果贷款收不回来,他们就不会贷款过去,你难道没听说吗,413研究所要解散。”

陶永安一愣,“怎么可能,这也不至于要解散吧。”

“解散是谣传,但没钱的情况下,研究所撑不了多久的。”阮文找到了陶永安说的那篇四川地区试点自主经营的报道,“你再看这个,自主经营意味着权力下放,会把权利集中到厂长经理手中,这会不会滋生腐败?”

腐败,这个词让陶永安想起了去天津时,谢蓟生做的一些事。

“那,那可咋整啊?”陶永安这次是真慌了,“你说涂所长没事吧?”

“我也不知道,我明天上午还有节课,等下课后过去一趟,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吧。”

现在都快十一点钟了,只能明天再去。

回到宿舍,阮文先去了隔壁,涂宝珍不在宿舍,她回家去住了。

毕竟研究所大院离学校没几步路。

……

阮文第二天一大早看到了涂宝珍。

她有晨跑的习惯,刚到了操场就看到坐在那里发呆的涂宝珍,她手里拿着一把三叶草,脚底下是一片片的叶子。

像是个没有了灵魂的漂亮娃娃。

阮文正想着怎么打招呼,涂宝珍抬起头来,喊了她一句,“阮文,你能陪我说说话吗?”

她在这里,等阮文很久了。

涂宝珍这些天过得很艰难,可是她不知道跟谁说自己的心事。

过去,这个聆听者都是爸爸。

可现在,爸爸心情更糟糕,她没办法再去麻烦她。

同学吗?

赵文明跟她说,要分手。

如果自己不答应,他就会把一些事情说的人尽皆知。

涂宝珍没想到,几天前还跟自己花前月下甜言蜜语的人,现在翻脸不认人了。

她仿佛是第一天,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同学们看她的眼神透着怜悯,仿佛有很多话要说,可是接触到她的眼神时,又纷纷躲闪开。

涂宝珍觉得,她不需要这些人可怜。

可是那么多的心事,压得她快喘不过起来了,她也需要找一个人说一说自己的心事,缓解自己的心情。

阮文是最好的选择,她很少跟人说八卦,大部分时候都是那个倾听者。

所以跟她说自己的心事,最合适不过了。

睡不着,涂宝珍早早从家里来到了学校,在这里等着。

果然,她在这边等到了阮文。

“你知道我的名字,什么来历吗?”

阮文想了想,“如珍似宝?”

这回答让涂宝珍笑了起来,“我记事比较晚,都不知道我爸妈给了改过名字。我爸当兵的最后一站,珍宝岛。”

她的名字,来源于此。

朝鲜战场回来的小战士依旧在部队里生活,结婚后去东北那边驻守,后来调到了珍宝岛。那些年和毛熊家关系紧张,因此还爆发了珍宝岛战役。

“爸爸的战友死了好多,那些会去我家抱着我玩的叔叔们后来都没再去,那一年,我爸三十七岁,退伍了。脱下了军装,去了研究所,从给研究员们端茶倒水做起。”

“你知道我爸爸为什么执意要来研究所工作吗?”

阮文脑海中骤然浮现了涂宝珍生日那天,那张强颜欢笑的脸。

“我记得,珍宝岛战役时,我军破坏了敌军的很多装甲设备,好像还打捞到敌军的一辆坦克。”

说是打捞,其实是故意设陷阱,为的就是想要一辆对方的坦克。

为此,我军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可这辆坦克还是拿到手了。

正是有了这一辆坦克,才有了后来的坦克……

“没错,当时我爸他们连队就负责这辆坦克,妈妈说爸爸险些也丧命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队友死去,就为了这么一堆破铜烂铁,可对他而言那又不是破铜烂铁,那是他的队友们,用一条条性命换来的希望。他对着战友们的坟包发誓,一定不会再让人欺负。”

涂安国拒绝了组织上的安排,退伍后来研究所。

他原本就是个初中肄业生,骤然去了研究所有很多不适应,那些研究员们也有些瞧不上他这个大老粗,头两年没少被嘲笑。

但涂安国很上进,他初中肄业又怎么了?肯学,认学,老所长很是待见他,亲自带他。

有着一线战事的经历,再加上对武器结构很是熟悉,没几年涂安国就成为了413研究所的所长。

在这方面,涂安国和谢蓟生有相似之处。

其实当初进研究所时,组织上就有意让涂安国接替原本的老所长,老所长没两年退居二线,涂安国理所当然的顶了上来。

他一心钻研,带领413研究所搞研究做项目,不止是在省城,在国内都是出了名的。

413研究所涉及到不少重要的工程项目。

“……而现在,这些项目都要下马了。我问爸爸不能去找他的老战友们商量一下,帮忙找点资金吗?他只摇头。”

涂宝珍泪流满面,“阮文,我分手了其实也就那样,甚至于我庆幸早点看清楚了赵文明的真面目,分手总是比离婚好不是吗?可是我真的很担心我爸,你知道吗,就算是当年我妈去世,我爸爸也就喝了一天的酒,然后第二天就又打起精神来工作。这次他已经喝了三天的酒。”

家里每天都是酒气熏天,涂宝珍晚上还会听到哭声,那压抑的哭声让她也哭湿了枕头。

“阮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每天他都会去上班,好像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可是他的头发,他的头发全白了啊!”

她爸爸还不到五十岁,头发一片花白。

书里头说,伍子胥过函谷关,一夜白头。

涂宝珍当时觉得是书里头夸张了。

现在看着一夜白头的父亲,她才知道,原来这个词半点不夸张。

年轻的姑娘哭得抽搐,“我真的好怕,怕他忽然间什么时候顶不住,那是他一辈子的心血,是他的信念,我怕413研究所关闭那天,他会想不开。”

她的父亲,从小到大都是那么乐观积极的一个人。

因为有信念支撑着,可如果有一天信念荡然无存了呢?

涂宝珍觉得,那时候父亲即便还活着,也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这个认知让她一晚上都睡不着,“我没有任何办法,我没办法阻拦国家,也不能阻拦研究所的关门,阮文你说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啊。”

趴在怀里的姑娘哭声震天响,阮文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没事的,别怕别怕,涂所长肯定会有办法的,他肯定能度过这难关的。”

身处时代之中,靠近漩涡才知道,为后世网友所争辩的那个论题,对活在当下的人来说,是多么惨烈的一件事。

可就像涂宝珍,阮文除了安慰这个伤心欲绝的姑娘,她也没什么办法。

中央的决策,她阻拦不得。

找小谢同志,找汪老都没用。

413研究所的关闭,是时代的潮流。

她能阻拦得了吗?历史的车轮滚滚而来,他们能做些什么?

涂所长参加过抗美援朝,参加过珍宝岛自卫反击战,这样一个老兵能没有人脉吗?

阮文甚至觉得,即便是下了课去研究所找涂所长,都可能没有用。

那种沮丧感又涌上心头。

涂宝珍哭着哭着哭累了,眼泪也哭干了,“对不起阮文,我真的很想找人说说话,我知道没人能帮我,可是我就是想,跟人说说。”

“我明白。”

阮文抱了抱这个年轻的姑娘,“说不定会有转圜的余地呢。等下了课,我去研究所问问,看能不能帮忙。”其实阮文也不确定,但总要试试才行。

……

涂安国也在找转圜的余地,从去年年底就不断有消息传出,当时涂安国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觉得不至于。

谁知道三月份,省里头直接来人,跟他说省里的政策。

就差直接跟他说,“财政厅不批钱了。”

涂安国骂也骂了,找也找了,没用。

他不止一次的打电话给昔日的老领导们。

然而他们也没什么好办法,“安国,我这次能给你找来钱,可是你也知道这些研究有多烧钱,这些钱能撑的了多久?”

“那您先把钱给我打过来,让我把这个项目做完行吗,就差那一点点了,做完这个我的心事就了了。”

老首长被昔年的部下将了一军,“只此一次。”

涂安国靠着这笔钱,撑过了三月和四月。

五月份的时候,上面明确给了政策,提出要“自力更生”,往后“改拨为贷”,413研究所赫然在列,是试点单位。

涂安国再度去了省里找说法,省里要他去银行借钱。

就像是个皮球似的,他被一脚踢开。

可银行也不批他的贷款申请。

这就是把研究所往死路上逼啊!

银行不给贷款,他们研究所研究的又是半导体集成电路,民用市场压根用不着,这让他们怎么自力更生?

涂安国又是闹到了省里,吵得凶了一下子气急攻心昏倒在地进了医院,财政厅的同志去医院看他。

“我知道涂工你不容易,可是省里也不容易,财政上的开支实在是太多了,现在发展经济是重点,这些花钱如流水的项目能省就省吧。”

涂安国这段时间听惯了这话,他心口疼得厉害忍不住呛声,“要都是你们这想法,美国人的蘑菇蛋早就丢过来了。”

知道涂安国是心疼那些项目,财政厅的同志也不好再捅刀子。

“你那项目还有多少?”

“项目多着呢……”

那人抬起手来,打住涂安国的说辞,“涂工你别这样,我们都有难处得相互体谅,我想办法给你拨最后一笔钱,再给你两个月的时间,你把这项目该收工的收工,除非你能让研究所挣钱,而不是只知道花钱。上面政策就这样,改拨为贷自力更生,涂工我也是真的没办法。”

“两个月,就两个月的时间。要是到时候你的研究所还找不到路子,那我也只能让人强`拆了。”

财政厅那边给研究所拨了二十万的研究经费。

可他想要的那个无尘车间,就要三十万的经费,这二十万不够啊!

不敢去弄新车间,涂安国只能去购置原材料。

钱还是不够用。

研究所上个月的工资勉强发出来,这个月的怎么办?

他都把积蓄拿出来了,垫付了水电费,还不够。

两个手表也卖了,这才让研究所不至于断电。

今天是过去了,可明天怎么办,下个月怎么办?

研究所的员工也等着米下锅,不能只靠着信念过日子。

他们虽然一句话没说,没跟他提要求,可涂安国知道,他必须还得想办法弄钱来。

再打老首长的电话,是警卫员接的,“老首长去疗养了,他最近身体不好。”

都去疗养了,你好意思拿自己那点事去烦他?

涂安国听懂了这弦外音,只能再去想办法。

他现在就是穷途末路的疯子,唯一的希望是一个回国建厂的华侨。

这个老华侨去年回国创办了化工厂,效益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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