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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厂长傻眼了,小同志长得水灵中透着一股聪明劲儿,怎么说话跟个傻子似的。

谁还会嫌钱多?

“茅教授说了,一本书我最多要两毛钱。”阮文很是认真地摇着两根手指,“多了不能要,他老人家说了,人最怕贪心,贪多嚼不烂,两毛钱就够了。”

谁会嫌钱多?阮文才不稀罕那五百块钱的小钱,她要的是大钱!

几秒钟前还以为自己遇到了个小傻子的黄厂长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傻子。

一本书两毛钱。

他要是没理解错的话,那位老教授是让这个小同志要提成?一本书两毛,一千本书就是两百块,这要是一万本那就是两千块!

要是十万本的话……

黄厂长倒吸了一口气,这也太狠了吧。

除了黑市做生意,没见过这样的!

阮文紧紧抱着怀里的书,余光瞥了黄厂长一眼。

知识就是力量,知识就是金钱。

从废品站淘数理化丛书,一本都要七八毛钱,这十七本下来得将近十五块钱。前提是找得到。

当初破四旧,这套丛书被大肆批判,几乎烧光毁尽。

而想要大规模的印刷,那可不是一般的费事。

七十年代可没有激光印刷,想要再版印刷必须得有纸型。纸型就是印刷用的浇铸铅版的模型,而《数理化自学丛书》的纸型同样毁灭在破四旧运动中。

这就是说想要印刷这套丛书,那就得重新检字排版,十七本书的工作量不要太大,即便是省新华印刷厂也力有不逮。

再说,还得有纸张。现在什么都统筹统销,哪来的那么多纸张印书?

阮文吃透的可不止这一套丛书,她对当前的印刷出版也了解,知道再版这十七本书不靠谱。

所以她早有打算,相较于文字复杂的数理化丛书,阮文的笔记就精简了不少,一尺多厚的丛书,她精简到两本书。

在最开始准备高考复习时,阮文就存了这个心思。

而带着周建明和王春香复习,则是力求把复习内容最简化,让考生能听懂。

如今“偶遇”黄厂长,知道他有心把握先机。

阮文觉得,这件事已然十拿九稳。

不过她面上并没有露出半点喜色,甚至还有些紧张,“茅教授跟我说的。”

黄厂长觉得很麻烦,他很想抓住这个机会表现一番。

但有些事情,不是1+1=2这么简单的数学题,如今倒是有了捷径……

“要不这样,我先看看你的笔记。”

阮文一脸警惕,“你该不会把我的笔记抢走吧。”

黄厂长:“……”他堂堂省新华印刷厂的厂长,至于做这种事情吗?

“要不这样吧,咱们过会儿在公安局门口碰面。”

黄厂长看着为想出了好办法而兴奋不已的小同志,他轻咳了声,自己真被当坏人了,这还是头一遭。

“那行,我在那边等着你。”

……

阮文回招待所,从行军包里翻出了那厚厚的一摞丛书,还有她整理的学习笔记。

来的时候背着这么一个大包,还特别沉,陈主任都多看了她一眼,以为她搞了什么特产来省城的黑市上贩售。

这些“特产”,可不是就要卖出去了嘛。

阮文格外的冷静,慢悠悠地往省公安局那边去。

远远就看到黄厂长在那边徘徊,一脸着急模样。

黄厂长焦急地看时间,这小同志该不会迷路了吧?

都半个小时了,怎么还没过来。

早知道就跟她一块过去了,自己一大男人还能骗她不成?

他焦急地打量,远远看到那一穿着碎花长裙的纤细身影时,连忙迎了过去,“小同志你可算来了。”

买卖得沉住气。

黄厂长也知道自己有些太着急,可是他冷静不下来啊。

机会难得,他可不想错过遗憾终生。

着急就着急吧,谁能不着急呢?

这就像是考古学家破解了甲骨文的秘密一样,脸上便是有惊涛骇浪也正常。

阮文觉得自己这笔买卖几近于成功,脸上露着怯意,“我不是很熟悉这边的路,有劳您久等了。”

“好菜不怕晚。”黄厂长嘴上是这么说,实际上他在争分夺秒。

知道这个年轻女同志小心,黄厂长也没再去找其他地方,拿过阮文递过来的笔记,一页页的翻看。

他是六零年的大学生,当年高考时还没有这套丛书,不过这套书出来后有多畅销,黄厂长还是有所耳闻的。

如今高考恢复在即,这套丛书势必会被知青们所追捧,偏生纸型毁了。

黄厂长原本想的是,趁着还有时间,多在废品站找一下老教材,大不了组织工人加班加点重新检字排版。

他家孩子小,还没读初中用不着,但这不是给那些知青有心高考的工人农民们做人情吗?

难不成他还一辈子留在印刷厂里,当一个厂长?

黄厂长是有政治抱负的,而眼前就是他实现理想的跳板。

一口气看完了一沓笔记,黄厂长目光炯炯盯着阮文看,“还有吗?”

阮文点了点头。

黄厂长:“你能保证质量?”

阮文又是拿出了一小沓笔记,“这是物理第四册的一部分内容。”

黄厂长几乎一目十行,“那这笔记,一共多少页。”

阮文快速回答,“六百三十七页。”

六百多页啊。

黄厂长很快就做出了决定,“小同志,你看这样好不好?你也知道我们图书印刷几乎没什么利润,我尽可能的印成三本书,一本书给你一毛钱。”

他不白拿人东西,甚至于给出这个许诺,对于黄厂长而言都有着巨大的风险。

文`革时期废除了稿酬制度,今年国家出版事业管理局发布了《关于试行新闻出版稿酬及补贴办法的通知》,恢复了稿酬制度。

但价钱并不高,普通的著作稿千字2-7元,虽说科技类的著作稿稿酬可以再商量,但著作者压根不可能从一本书中获利两毛。

黄厂长把这六百多页的笔记弄成三本书,一套书给三毛钱,已经坏了规矩。

不过有些事情,值得冒险。

阮文对稿酬制度略有了解。

这二十年来稿酬政策一直在进行调整。最开始是58年实行的六级稿酬规定:著作稿从千字4元到千字15不等,翻译稿价格略低,千字3元到千字10元不等。没两年千字稿费又减半,等到66年起国内稿酬制度直接消失。读书人要为老百姓服务,上到中央下到个人,无一例外。

不管是按照58年的稿酬制度,还是今年新出来的通知,阮文一本书中能拿到的钱都极少。

顶多也就两千块钱,这和阮文预估的稿费出入太大。

“也别折腾三册了,就两册吧。”阮文当时卖给黄厂长一个人情,至于回头能不能再收回这人情债,她也说不好。

黄厂长没想到这小同志又“蠢”了,他笑得爽朗,“你这小同志,可真有意思。”

原本觉得是挺贪财的,但是能说出这话来,也不是个唯利是图的人。

黄厂长一直觉得自己看人眼光毒,但愣是没看透眼前这个小姑娘。

“不过我们厂里没那么多钱。”黄厂长咬了咬牙,“小同志你得等我两天,我得先去筹钱。”

这笔钱,没办法从印刷厂出,顶多只能算著作费,那才几个钱啊。

差得多呢。

黄厂长得去筹钱。

他保守打算出十万套,上下两册这一下子就是两万块钱。

“你得给我两天时间。”

阮文拧着眉头,“那行吧,我后天中午再来这里。”

挣钱不容易。

阮文叹了口气,哪像是民国那会儿,翻译本书,就能在北京买十几个四合院。

瞧着黄厂长这意思,两天就能把钱凑齐,看来也不会印刷太多册。

一夜暴富的梦破碎了大半,阮文心底里叹了口气。

不过那也总比公事公办的好,先这样吧,不着急。

黄厂长目送人离开,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微微的颤抖。

激动的。

改变命运的机会就在当下,他得好好想想,能从谁那里借到钱。

两万块,可不是小数目。

……

阮文回到招待所没多大会儿,陈主任就回来了。

“没出去玩?”

“出去逛了下,想着明天再好好去看看。陈主任您没在朋友家吃饭吗?”

阮文发誓她不是有心打听,就觉得好奇。

“没,他是个大忙人,哪有空招待我?说两句话叙叙旧就行。”陈主任神色微微黯淡。

这让阮文觉得,自己真的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陈主任虽然平日里不苟言笑,但能惹得她伤心的,无外乎她那个战死在三八线附近的丈夫。

只怕,这次去看望的是丈夫的战友吧。

阮文还真猜对了。

陈主任去看的人,是她死去丈夫的战友涂安国。

涂安国早年参加志愿军,和她丈夫一起跨过鸭绿江,只不过一个有幸回来,一个永远的留在了那里。

后来涂安国又到了东北,珍宝岛自卫反击战后,涂安国退伍,来到了省城的研究所。

现在已经是413研究所的所长,大忙人一个。

但初心还在。

每次陈主任来省城,都会和涂安国见一面。

这次也不例外,两人简单聊了几句,涂安国说起了北京那边传来的消息,这让陈主任早早结束了这次见面。

她带着阮文去国营饭店吃东西,要了两斤猪肉芹菜的水饺,又点了一份木须肉和过油肉加一个凉拌土豆丝。

看着阮文吃饭极香,陈主任笑了笑,“多吃点,不够的话再要。”

阮文总觉得陈主任有话要说,偏又是欲言又止。

好在等回到招待所,陈主任终于开口,“我听你春红大姐说,你最近在学习。”

招待所两人标间,关着灯说话阮文没什么思想负担,不怕被瞧出端倪。

“书上说活到老学到老,觉得再去学学也不错,我学了代数和几何后,觉得自己看账都耳聪目明了呢。”

陈主任被这话逗乐了,轻笑了一声,“难为你没看着看着就睡着,反倒是喜欢学习。”

阮文工龄短,去年才进了二棉厂不够三年工龄,即便是推荐工农兵读大学,也轮不到她。

陈主任原本想着,等阮文凑够三年工龄,说什么都要推荐她去读大学。

没想到,老涂告诉了自己另一个消息。

“那就好好学,认真的学,说不定哪天又能高考了,到时候你就比其他人有优势。”

阮文:“……嗯,我明白。”

陈主任也知道恢复高考的消息了?

不过她是烈士遗孀,丈夫又是死在了朝鲜半岛上,有些关系也很正常。

又欠了个人情。

不过……

阮文扯了扯身上的薄被,怎么恢复高考这消息漏的跟筛子似的。

来到省城的第二天,陈主任去了一棉厂,和这边互通有无。

这次没带阮文,“你去新华书店找点书看,不是爱学习嘛。那里没有的话,那就去废品站,看能不能淘到几本书。”

就差明说了。

阮文感激不尽。

她和黄厂长约的是明天中午,今天没有工作任务,阮文直奔新华书店。

书店里有全英文的书籍,瞧着像是新上架的。

阮文看了又看,最终选择了两本。

结账的时候问店员,“这本书没有中文版的吗。”

“没人翻译,这几年大学生英语水平差,老教授也不敢轻易招惹这些外国名著,这翻译工作也就暂停了,我们书店找人翻译都找不到。”

新华书店和本地的新华印刷厂是一个系统的,书店统筹书目,然后交给印刷厂印刷,分工明确。

这本《呼啸山庄》是刚上架的,没人接。

店员指了指那边的小告示牌,“给的钱也不少啊。”

好歹现在翻译还给钱了,早几年连钱都没有,要免费服务。

阮文去研究新华书店的公告。

她决定重新锻炼一下自己的英语水平,就从翻译艾米莉·勃朗特的著作开始。

……

省公安局门口。

黄厂长拎着公文包,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身怀巨款,又站在公安局门前,要不是因为那小同志非要在这边交易,他真想换个地方。

阮文再度姗姗来迟,黄厂长看着远远过来的白加蓝长裙,脸上肌肉不知觉中松弛下来。

可算是来了。

“我目前暂定计划印刷十万册,这是两万块钱。”黄厂长把公文包打开一个缝,让阮文看里面的钱。

有零有整,他把能用的关系全都用上了,这才凑齐。

“如果后续再印刷的话,那我到时候再把钱给你,要不你给我个地址,回头我寄给你?”

阮文并不打算给,“黄厂长您打算现在就回去检字排版吗?”

“是啊。”得抓紧时间。

“可是中央还没出正式通知呢。”阮文微微一笑,“您要是提前准备,是不是不太好?”

一语惊醒梦中人。

黄厂长忽的醒悟过来,可不是这回事嘛。

如果提前印刷,到时候不是很好交代啊。

虽然恢复高考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中央通知还没下达,地方先搞起来,中央不要面子啊?

阮文点到即止,黄厂长是聪明人,冷静下来一身的冷汗。

“这书的著作权是茅教授,不过他老人家已经没了,写他的名字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写厂长您的,这段时间您把这笔记过一遍,辛苦您查缺补漏。”

阮文看着神色逐渐冷静下来的人,又补充了句,“虽然现在不能组织印刷,但可以做点别的嘛。”

“你说的在理,印刷需要大量的纸张,我这段时间先把纸张准备好,还有就是看看有什么生僻字没有。”

印刷工作不能着急,不过事前工作他完全可以这会儿做好。

黄厂长没想到自己一把年纪了,今天竟然被一个小姑娘提点,他有些不好意思,下一秒却又是眉眼冷峻,“小同志,你还真有心啊。”

“这些都是茅教授教我的,他老人家可厉害了。厂长您该不会以为我没人教能写出这样的笔记吧?”阮文一脸的不好意思。

黄厂长觉得在自己应该是想多了,这半大的小姑娘的确没这能耐。

能比自己这个曾经的大学生做的还好。

怎么可能?除非这是个怪物。

怕是背后真有个老教授在指点江山,人家不方便出面,就让这小同志当代理人。

“没有,小同志你误会了,那咱们……”他指了指阮文抱着的包,从外面看方方正正的有棱有角,瞧着应该是那一摞笔记。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这还有套丛书,反正留着也没啥用,也一块给您好了。要是黄厂长回头您再加印,那等我下次来省城的时候,再把钱给我就是。”

黄厂长十分激动,他踏破铁鞋无觅处,没想到这丛书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你这小同志,可真是帮了我大忙。”

他真不知道说这小同志精明,还是说她糊涂。

阮文笑了下,抱着公文包离开了,黄厂长也没多停留,他紧紧抱着那一沓笔记和书往印刷厂去。

……

阮文把钱存在了银行里。

两万块不是小数目,她分开在不同银行存。

愣是折腾了两个多小时。

搞定了这事,阮文匆忙回招待所,刚好看到陈主任从里面出来,好像是送人。

“你真的不回家去看看?”

“不回了,这些年都麻烦你了。”

涂安国叹了口气,“你们婆媳俩,真是一个比一个倔强。”他一个大男人本来不好在里面掺和,可死去的老张是他战友,他哪能不管?

“那行,下次回来我请你吃饭,宝珍想她陈阿姨了,说你上次送给她的裙子特别好看,她很喜欢。”

陈主任笑着指了下一旁的阮文,“那你这个当爸爸的感谢阮文好了,那样式都是想出来的。”年轻姑娘想法多,花样也多,一条裙子稍作改动就生动活泼了许多,陈主任当时也顺带着做了条寄给涂宝珍当生日礼物,小寿星很开心,这礼物也送得值了。

涂安国看着一旁年轻的姑娘,被夸奖后只是含蓄的笑了笑,也不见多紧张。

他冲着阮文点了点头,“好好照顾你们陈主任,一路顺风。”

离去的人身材笔挺,饶是一把年纪走起路来都虎虎生威,带着几分部队里的作风。

阮文再度猜对,可惜没什么奖励。

陈主任目送涂安国离开,“咱们收拾下,也回去吧。”

这次来省城前后三天,是时候回去了。

……

那两万块钱,阮文存起来绝大部分,身上留了五百块钱零花。

五百块,也称得上是一笔小巨款。

来的时候带了各种票,回去的时候五百块已经去了五分之二。

陈主任看阮文买的东西,有些惊讶,“这手表……”

“送给我姑的生日礼物,她快过生日了。”

“是吗?”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阮文的姑姑阮秀芝是农民同志,带一块手表干农活,怎么想都觉得有些怪异。

阮文不这么想,主要是谢蓟生的礼物刺激了她。

亲爱的小谢同志给阮姑姑带来了一台缝纫机,这让阮姑姑那叫一个高兴,嘴上说“破费了不要这么花钱”,实际上她合不拢嘴。

阮文细细思索了下,觉得这事还得怪她。

周姑父好歹是工人,三十多块钱的工资省吃俭用攒点钱给阮姑姑置办一台缝纫机完全没问题。

然而阮姑姑一直都没有缝纫机,做衣服都是自己拿针线缝。

家里有工人还过活的那么紧张,纯粹是因为阮姑姑平日里在吃喝上大方,从来不会委屈家里的孩子。

亲爱的小谢同志都知道买台缝纫机让阮姑姑轻松点,阮文觉得自己买块手表是应该的。

要不是她这次没带够工业票买不了电视机,她就带一台黑白小电视回家了。饶是如此,阮文还是被埋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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