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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翠萍用?镊子夹碎盘中仅剩的血肉模糊的肉块,像欣赏一盘佳肴一样拨弄肉泥倒腾这?细微的,未生已死的生命。女工提上?裤子神清气爽,丢掉身上?的包袱后松了一口?气,和同伴握着手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离开,没有回头。

新开的诊所在居民楼里,需穿过啤酒瓶和烂纸箱,进门踩在脏污的脚垫上?,哪里都不准看,只需往前,忽略一团狼藉,笔直到达窗帘隔开的内室,高翠萍新烫的头发压得扁扁的,像砍掉半个?后脑勺,人消瘦不少,剥掉手套扔在血块上?。

又是上?楼的声音,是一个?人,听起来?是女孩,又一笔生意来?了。

她?给来?人开门,惊讶地往后仰脸,露出?一个?本没有的笑容:“你怎么来?了。”

“上?次你说这?里有点瓶子,我来?收。”

千红戴上?白线手套,冷淡地知会高翠萍一声。她?模糊记得自己曾经说过,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她?并不指望钱千红过来?收,旧恨仍在,她?只是客套一句,没指望千红来?。

“这?两天不忙?”她?勉强客套着,千红已经踩扁纸箱摞在脚前,从兜里拽出?细绳捆扎,猫腰抬头,神情很锋利:“还行。”

话倒是不够利,高翠萍不喜欢被千红压着话头。坏人往往喊得最凶,高翠萍是坏人中的明?镜儿,知道自己没做好事,但做坏事时叫喊得厉害,现在也?没伤天害理,反而弱下去。即使短暂地做了几天好人,她?仍然不习惯好人的谦逊,低微,还有沉默。

“你估计这?些能给多少?”

没话找话。

“嗯……十来?块吧。”千红来?,并没和她?呛声,高翠萍抱着胳膊看千红忙碌,扛起一袋啤酒瓶顺着楼梯挪下去,腰腹使劲,啤酒瓶并未刮擦到栏杆或楼梯,这?是个?有力的女孩。

第二回上?来?时提走纸片:“你跟我下来?一下,过一下秤。”

这?种秤杆还要?手劲儿够大,男人也?要?憋一口?气再大喝一声,千红沉默,足够使劲儿憋红了脸,给她?看看斤两确认她?钱千红没耍诈,心算一笔,摸出?十九块。

她?伸手接时,千红收回,换了一张二十。

“你傻不傻?”她?没忍住,“哪有人多给的?”

“快过年了,最后一次来?收,凑个?整吧。过个?好年。别人都有,单给你没有,就太看得起你了。”

令人回到恩怨分?明?的现场,千红只呛了她?一句。

厂区诸多人家,每家让利一块,相当于白干。高翠萍不傻,如果是她?,人们?过年清理杂物?,她?反而要?少给一些,反正不缺货源,但千红是个?傻子,让利就算了,连她?也?让,天真得做不成生意,不坑害不造假的生意都亏本。

一旦想到这?是段曼容提在身边随时跟着的小?女孩,她?就一阵想笑。

小?女孩一点儿也?没学到段曼容的精髓。

“你这?会儿还在段老板手底下吗?”

“不关你事。”

千红把东西搬上?车,车里冒出?一只狗头,是只小?黑狗,眼上?有两道深棕色斑,大家都喊这?种狗叫四眼儿。她?低声喊了句四眼,摸了摸身上?还有一根火腿肠,剥开递过去,千红抱起狗,捂住狗探过来?想吃的嘴:“不准吃。”

好吧。高翠萍自己咬了一口?。

千红警惕地看看她?,垂下眼,蹬车走了。

如果段曼容的孩子还能活着,现在也?可以到千红肩膀那么高了……高翠萍不合时宜地想着那团碎胎,看千红和段曼容之间?微妙的关系,认定段曼容把千红当成了永不再来?的孩子,现在段曼容三十岁,终于像千千万万正常的女性一样眷念起孩子来?,但世间?没有后悔药,段老板永不会有亲生的孩子了。

望向千红的背影,高翠萍觉得很安心,段曼容真可怜,找了这?样一只弥补遗憾的替代品。

“你想加入我们?么?很时髦的……”段老板向秘书提出?三人行的邀约,秘书脸色铁青:“不必了!”

“我看也?是,不然脱光了晾在旁边也?挺尴尬,外边儿看门好么?汪两声。”

周局在她?们?身后哈哈大笑,钻进车里,因为喝多酒,勒令秘书开车。她?弓腰脱高跟鞋,段老板醉着扯周局到后座去,双颊微红,眼含秋水,俨然把秘书当成司机使唤。她?狠狠嗯响喇叭,滴滴两声,周局说:“别那么大动静。”

“我们?不去酒店,大酒店旁边就是你领导,我怪难受的……我们?找个?小?旅馆好不好?”段老板轻声哄着周局,周局说你是想去旅馆看看同行业绩么,被嗔了一眼。因为领导夸奖周局表明?接下来?还要?继续提携他,他心情大好,吩咐秘书绕路。

他知道段老板是想让秘书不爽,他们?在后面伤风败俗,秘书在前面开车,被降格成司机,段老板当然心里暗爽。段老板今天格外媚,简直像蛇似的缠得他难受,身子憋得厉害,只想赶紧泄火。

可车上?段老板动手动脚,就是不肯进入正题,他急了眼,催着秘书快开。

女秘书急打方?向盘,险些撞到树上?,把车后的男女抖下来?。

“你干什么呢!”

女秘书竟然发火到他身上?,他呵斥一声。

秘书被呵斥之后变得安静,潜藏愤怒在平静外表下,瞥一眼后视镜,点点头,飞驰到一家不干不净的小?旅馆前,贴心地提前办好手续,表明?自己在楼下望风。

她?落座,沉沉压在沙发上?,翘起脚抱胸,瞥瞥猴急的狗-男女,嗤一声,蔑视段老板倒贴的卑微姿态。

“回去休息吧。”周局握着她?肩膀,这?种时候仍旧能腾出?空宽慰她?,她?感到一阵满足,周局双手握肩,身子靠过来?,“明?天我陪你。”

“你陪她?去吧,我就是个?秘书。我走了。”

她?终于按捺不住愤怒,握拳站起,段老板欲言又止,表情暂停,缓缓露出?一个?笑容,简直像在炫耀,表情刺眼,整个?人站在那里就是一张伤风败俗的画!

换掉平底鞋,她?踩高跟鞋时杀气凛凛,每走一步都像收刀入鞘,恍惚可见凛冽寒光。段老板目送她?还没走到门口?,人已经跌入周局怀中。

今天的夜晚注定很长,长到难熬,她?靠在男人身上?,回想自己学过用?过的千百种床上?招数,如果周局像周晓东一样敏锐,就能发现即使她?汗水淋漓地卖力服侍他,眉眼带笑竭力拥抱,仍然是忧愁的。

周晓东还在医院,在医生面前他仍然维持面子,说只是一次意外。医生对他说接得上?,来?得及时,但以后能不能起来?就另说。他做手术之后每天躺在床上?,让朋友带来?一些黄色刊物?每日研读,盯着自己的薄毯子看,看能不能顶起一座小?山:“出?息点儿兄弟!你可以的!”

他逐渐意识到自己真的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把书摔在垃圾桶,睡得昏昏沉沉。

周局已经把第四颗药吞入腹内,但是段老板今天就像一只母豹子,反守为攻简直要?把他吞掉——他不能认输,但年纪摆在这?里,和如狼似虎的女人不能相比。他终于示弱,表示要?中场休息。

“我去冲个?澡回来?,给你带点儿好东西。”

秀芬姐从南方?回来?的痕迹都被洗刷干净,他重新操着一口?平都普通话给客人修剪头发,千红拢着头发进来?,他抬眼望了望,继续翘着小?指细心地刮去客人发际的碎发。等客人走,千红脱下外衣:“姐,我想剪个?头发……头发变长了。”

秀芬姐擦干剪刀低头漫不经心:“自己学的艺呐?都忘了?”

“自己剪不好。像狗啃。”

他才摁着千红坐定,对着镜子看千红。上?次他给她?剪头发时还是鹅蛋脸,圆圆的很俏皮,现在瘦出?了尖尖的下巴,人瘦了,胸口?分?量不减。千红垂着眼皮在镜子里看她?自己,长发散下来?拢到胸口?,咬咬嘴唇:“我去洗头。”

秀芬姐听见隔间?压低声音的抽泣,但人出?来?,仿佛没有哭过,笑着比划说要?比上?次再短一点。

“到这?里?”秀芬姐拍她?肩头。

“再短一点。”

“这?里?”手指点点耳朵。

“太短了。”

在肩膀高下了剪刀,最终再短一些,和下巴平齐。剪刀声咔擦咔擦响,千红看看她?自己:“头好轻——有点儿不习惯。”

“我可不能给接回来?。”

“这?样挺好。”千红说。

秀芬姐手指轻托她?下巴,扭她?正脸对着镜子:“你这?个?脸型什么发型都好看的。短发更适合你,利利索索又干净,之前也?不差,乖乖的。”

“就是人长得磕碜。”千红自嘲,从凳子上?跳下来?,主动帮忙干活。秀芬姐靠在沙发上?小?憩,她?已将里里外外收拾干净。

披起外衣,悉悉索索声吵醒秀芬姐:“你剪了个?霸王头,不给钱!”

“你还没给我工资呢。”千红说着从兜里摸钱,秀芬姐白她?一眼:“真拿自己当外人了。”

“不是。”手指换了个?地儿,摸出?一把糖果洒在茶几上?,歪头剥了一颗放在嘴里,秀芬姐一招手,她?又剥一颗,送进他嘴里,他顺势一揽,千红被他拽到沙发上?坐下。

“今儿天气阴,没什么客人,咱们?聊会儿天。”

“要?下雪啦?我还没给塑料盖上?呢,我先走了!”

“老头又不是废人,全你忙活了他干什么!”秀芬姐把人拦下,关门落锁,捅旺炉子,坐一壶热水,翻出?小?锅,填了一包火锅底料备着。

也?不知道他是一时兴起,还是早有预谋,本地吃火锅不兴辣,葱姜桂圆填在锅底。茶几放案板,切了豆腐红薯白菜,泡了粉丝,秀芬姐扔下肥羊肉,招呼她?去楼上?把麻酱罐子拿下来?。

千红说她?的废品还在等着她?呢。

她?不回去那些废品会被不知道是大是小?的雪片淹没发潮,变成堆积如山的垃圾没办法变成钱,三后生会嫌弃成色,老头会嫌脏不会收拾,最后只有她?会在垃圾里走来?走去挑挑拣拣,和垃圾变成一堆,又臭又脏,连指甲缝里都是一股机油混臭泥的气味,交出?还能用?的洁净的体?面的垃圾卖出?去变成钱。

她?其实很不喜欢废品站的工作,她?很爱美很爱打扮,但是除了去废品站比较挣钱她?没有别的办法。每天回去之前她?烧一锅热水,拉起帘子在废品站拼命地搓洗自己,觉得不脏不臭才回去,再洗一遍,段老板就会嗅到她?身上?干净的洗发水味道。

剪掉头发也?是为了利索,她?不舍得自己漂亮的头发落在垃圾里被染出?一股难闻的味道,剪掉之后她?觉得自己长得很陌生,虽然秀芬姐夸她?短发更好看但她?还是难过,她?喜欢长长的柔软的头发就像段老板那样。

现在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到底是为了谁,做什么都无济于事,好像一个?人走在大雾中,身上?只带着一个?指南针。她?的指南针是段老板,段老板一走,指南针失灵,她?只好迷茫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前走,走来?走去发现一点意思也?没有。

“别管那些啦,都收拾好了,快,端上?来?,熟了就吃吧。”秀芬姐不知道她?心里诸多问题,招呼着她?坐下,她?靠着门掰锁,最后气喘吁吁地靠在门边摇摇头:“我该走了。”

无论?如何她?都要?走,秀芬姐放下筷子,锅里的水咕嘟嘟冒泡。

葱段姜片沉沉浮浮,千红别过头对着门缝望了又望。

“让那些垃圾见鬼去吧,快过年了,和我吃个?饭。”秀芬姐蛮横地拽她?起来?,她?委屈得像萝卜从地里被拔出?来?,身上?很快皱缩,里头一点也?不甜,又涩又柴。

“你这?样就没意思了,千红,吃饭的工夫不会耽误事儿的。这?样,你去干完你的活再来?,我想请你吃饭。”

秀芬姐开了门,千红停步不前,望阴沉的天气一步也?挪不动,回身抱住秀芬姐。

她?个?子矮,只埋头到他胸前。

“哦,好了好了,不哭了,没事……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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