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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红一只脚迈进城里,另一脚留在村中。

村中的习惯还在,她?仍旧像野地的牲口一样平静地吃草,平静地喝水,被鞭子抽打了也?是一副吃苦耐受的面孔,受了挫也?不会?产生什么心理问题,情绪自生自灭。

城里的苦痛孳生,她?开着三轮车绕路,拉提在车上抬眼?望,博物馆的废墟像一座坟墓。她?从未踏进那里一步,心里裂开一道奇异的痛楚。博物馆和夜总会?并排而亡,简直是君子被小人拽去陪葬。

她?卖掉一车废品揣起三千二,照这样下去,她?很?快可以翻盖废品站的破屋,像仙术一样变走眼?前的破棚烂屋,盖起整洁的三层小楼。

可这似乎也?并不是她?所欲所求。

所谓公道——她?陷入沉默,在三轮车上抚摸拉提的头?,任由它的口水流自己一手。

吕记者悄无声息地离开。

像写了半句话就画下句号,对?谁也?不是个交代。千红期期艾艾地问段老板知不知道点儿内情,心存侥幸地想是否是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周局动手脚将吕记者二人锁了起来。

“没。”女人给她?否定的答案,捏着杂志翻了一页,千红终于?死心,懊恼地猜测其中内情。

“但?我?可以给你打听一下。”

结果倒也?不意外,周晓东给她?点烟,她?凑到火上冷冷地抬眼?:“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

“我?又能?说什么呢?是叔叔他独断专权,你不要这样警惕我?,我?心里和你是一条心的。”

“别放屁了。”

“叔叔说博物馆的事情搞定了,市里给拨钱重建——晚上庆祝,在干奶奶那儿。”

羊肉火锅蒸上一股热烈的香气,肥羊贴秋膘,在冬天又格外暖和。周晓东越过她?胳膊,挤挤挨挨地拿了韭菜花碟子,用勺头?刮下两勺尖混在麻酱里,筷头?一蘸,放到嘴边咂摸味道。

他干奶奶是刘老太太。刘老太太有许多干女儿干儿子,图一家晚辈热闹痛快,逢年?过节黑压压全是县城显贵,像个慈禧老太婆一样有排面。

她?多半也?得去,这种?时候不去讨好?老太太,平时的工夫就算白搭。上回听说老太太看上了一对?文鸟,想办法叫老张给弄来送去。

思绪荡开转而回来,她?低声问:“那你跟我?交个底,那位对?千红是个什么意思?”

“段老板看不出来?”

“真看不出来。”

“就是那种?意思,你懂我?意思。”意思来意思去,段老板冷冷一笑,深深吸一口烟,磕磕烟灰,明白了他的意思。

回去,千红正在换床单,她?才?进门,千红就喊了一声:“那两万块啥意思啊?”

“还你的。”

“什么还不还的,你拿走。”千红颇不高兴,抽走床单叠在臂弯,来来回回几趟,床单泡在盆里,千红擦擦手出来,她?主动撒谎:“吕记者和卫编辑因为北京那边发生了一些重大事件直接赶回去了,你是想让他们采访什么?”

千红并不说话,只灼灼地看着她?,想了一会?儿垂下头?:“你上回想吃的鸡爪我?给你做了,尝一尝?”

味道尚可,和商店卖的有些距离,但?她?还是吮着鸡爪,断断续续地拽出细弱的骨头?。

千红的想法逐渐变得深沉起来,不再一眼?看到尽头?。段老板撒了谎之后坦然无惧,但?千红盯着她?看,她?自觉心虚,眼?神低垂,好?像被太阳照久了眼?皮发昏。

她?提着鸟进门的时候,千红已经坐在刘老太太旁边用软尺量老太太的尺寸了。老太太愈发瘦小,软尺像个捆仙绳一样能?绕老太太几圈。老太太说老喽老喽都缩成球了,千红干巴巴地奉承说:“哪有,人家说有钱难买老来瘦,我?这样的体质人家都说老了就要胖呢。”

“你这是有福气的身板,我?看你骨头?架子小显得皮肉软棉棉的,摸着也?有福气。”

一对?鸟递上去,老太太说哎呦喂又来了两个小家伙。

“上回送来的鸟呢?”

“那天不吃不喝,我?看着它俩小可怜,开了笼子放走了。”老太太提着鸟笼子逗了一下,转脸对?护工说,“赶紧提走,这会?儿人多,别把?我?的小可怜吓着。”

周局来了,其他人都退开,让周局好?好?说说自己的事儿。她?在这里没有什么角色可扮演,拉千红到角落,有些生气:“你到这儿干什么?”

“我?问老张说,你晚上来这儿,我?下午就来了,说你让我?给老太太织毛衣。”千红答非所问,做贼似的左右环顾,压低声音,“博物馆烧毁了,周局庆祝,周晓东自己店被烧了,他也?庆祝,这是什么世道?我?来打听打听。”

“为什么不问我??你不知道周——”

话音戛然而止,她?想起自己撒谎,眼?神低垂,“趁人没注意到你,快溜回去。”

“我?不想你被占便宜,我?来保护你。”千红说。

“我?一个让人糟践就好?了,你掺和什么。”

千红冷下脸,本来贴墙忽然站直,像风似的扑过来——但?也?并不算生气,只是神情冷峻,严肃地别她?一眼?,声音低得暧昧:“不准胡说。”

“钱千红。”

“我?可不是傻子,要是有人欺负我?,我?就拿刀砍他们,别担心我?。”千红还是说句好?听的宽慰她?,尽管知道自己眼?下做不出这么快意的事。

有人从身侧穿过,打散她?俩。段老板像养了个绝顶漂亮的闺女,担心她?夜不归宿时幻想许多可怕的场景。她?神经质过了头?,也?意识到千红是个有主见的成年?人,不是个傻子,心跳毕毕剥剥,强捺下不平的心绪,穿入人群,端着酒杯恭喜周局。

千红有那份心已经足够了。方摄影师有这份心,她?就那样爱他,卖着自己来养他,直送他上青云,自己成了灰土一片,甘心卑微——时光流转,到千红身上,千红不爱吃软饭,一手端碗一手握筷,夹着一串实打实的努力放进肚子里,吃得安稳踏实,也?让她?感到不安。

她?恨不能?圈养千红在自己垒砌的高墙里,过着世外桃源的生活——但?她?爱千红有点儿主意的坚定模样,只好?任由千红茁壮生长,她?只能?在边上浇浇水。

周晓东本身长得阴柔,丹凤眼?细长像个唱戏的从舞台上跳下来,一张皮囊总被人说是娘娘腔。但?到了女人面前,周晓东的男子气概咕咚咕咚地往外冒,周局骚扰一个女孩喝酒,他上前挡了三回,这也?不知道哪家女儿家的女孩,脸红红的,任由他摸了摸腰就松手——比起周局,他是个斯文体面人。

王霞不在,周小东也?跟着不在。当着外人的面,周晓东是周局的亲儿子,作为一个不纨绔的官二代简直合格得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无论?城里还是村里,人们一多了就容易说媒,人们问周晓东有没有女朋友,什么时候结婚,几乎问了个底朝天。

周晓东说:“那个。”

视线指向千红,千红说:“我?不是他对?象。”

“别生气了。”周晓东演出一副可怜的模样。

“别放屁。”千红生了气,但?这一来一回就像打情骂俏。人们都来打听她?,她?敷衍几句躲进厕所里去,厕所里一股烟味儿,排气扇正嗡嗡转着,她?坐在马桶上发愣,想不通以她?的姿色是怎么被周家人放在眼?里,明明走在大街上的漂亮女孩一抓一大把?,她?灰扑扑的也?不漂亮,她?是众生的背景板,美?人的对?比图,被莫名地选择,就像命运奇妙无比。

而且,在周局的认识里,她?不是个处女,排除她?年?轻稚嫩的可能?。

周晓东耐着性子在厕所外等她?,拿了热毛巾给她?擦脸,说她?素面朝天的不可爱,建议去找段老板化个妆。

“我?又不是来给人看的。”

“这是礼仪,千红,子曰,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我?偶尔说的也?有道理,城里人习惯在这种?聚会?上化妆,你去吧,要让人知道你是段老板那里出来的,要笑话她?不懂礼数没教你了。”

周晓东搬出子曰,照映他本人是个谦谦君子。千红对?他有成见,因为段老板说他不是好?人,冷哼两声不予理会?。

但?她?观察一番,的确每个女孩都涂脂抹粉妆容精致地来了,她?素面朝天只能?去厨房削萝卜。

段老板允了她?,抬着她?的脸替她?化妆,她?自己也?会?,她?从小就爱臭美?,但?段老板的妆洋气,她?合着眼?任由段老板摆弄,段老板说睁眼?就睁眼?,说闭嘴就闭嘴。

等涂了口红,千红威风凛凛地起来,像是要和周晓东上场比武。

段老板却皱起眉头?:“给我?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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