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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开了,一件黑色风衣幽魅似的?飘进来,发梢滴水,手?提包被轻易地撇在脚边,踢掉鞋子赤足走到冰箱前,拿出冰啤酒倒在杯子里——冰块没有了,她抓起额前碎发往后掠去,杯中酒一饮而?尽,从角落抓起长柄黑伞,随意踩了一双鞋,顶开雨幕回手?锁门。

格外?昏沉的?傍晚,段老板回来了。

按摩店的?客人?很多,二楼的?大?包间里几个本地的?混混正?在混吃混喝。阿棉在低头把计算器按得?归零归零,千红在她脚边擦柜子脚,陈年?的?污垢被千红生生搓下去了,但蹲久了累,把抹布叠起再展开。

人?进来,阿棉略微抬了抬头,又按了个归零把计算器砸进抽屉里,拽开另一个抽屉抱出个浅绿色盒子,放在柜台上,千红探出头,阿棉像摁掉浮上水面的?葫芦瓢一样按下她的?脑袋。

盒子打开,段老板眼神平静地看了两眼就扣上:“烧掉吧。”

“我去烧我去烧。”千红把抹布别在腰间,抱起盒子跑出前门。

“她倒积极。”阿棉嗤笑一声,又不经意地瞥段老板的?眼神,四下人?来人?往,才低声说,“姓方的?说,他和老婆离婚了就来找你。”

“哦。”

“然后我扇了他一巴掌,感谢我。”阿棉笑着靠近她的?老板,贴近着要赏,女人?只是垂着眼看了她自?己的?指尖,慢慢地伸手?,搭在她的?手?臂上。

“阿棉。”

“咦?”

她的?老板撒手?,转头走了。

背对按摩店的?那条幽深寂静的?街道布满尿骚气,千红被尿骚气攻击得?头晕眼花,往灯下走了走,猫腰蹲在人?行?道上打开浅绿色的?盒子。

擦燃火柴,火焰被笼在手?心又熄灭了,四下无人?,她掉头背对灯光,自?己的?那团小小的?影子投在那浅绿色的?神秘盒子上,每一件东西都蒙上黑影。

她一件件拿出来看,一本大?相册,相册上一个大?粉红的?心,一对俗气又可爱的?亲嘴娃娃,屁股上写着段曼容&方——,方后面的?字被用锐器割烂了,一件白色抹胸,一副□□镜。

试着把那个女式□□镜架在自?己脸上,眼前变得?更暗了,还有点儿头晕——她糊里糊涂地把那东西扯下来,眼前却出现了一柄收拢的?黑伞,伞尖直插雨水坑中。顺着黑伞抬眼,段老板垂脸望她。

被抓了个正?着。她做贼心虚,把东西匆匆收进盒子里,掏出火柴毁灭证据,可手?抖起来,怎么也擦不着。

“喜欢么?”段老板矮下身子拿起那副墨镜,手?腕一抖轻快地打开支架别在脸上,占了半张脸,遮住不悲不喜的?眼神。

“谁喜欢那东西,黑不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

千红顶嘴一句,想起秀芬姐来,急忙问:“秀芬姐怎么样了?他还回来么?”

“他没事,但不回来。”

秀芬姐不再回来,千红失去期盼。她在县城的?灯塔没有了,余剩的?日子要重新起来做事,回到工厂?她在想这件事,可许多事又搅成一团,慢慢地抱起相册,低声说:“烧了怪可惜的?,你不要就给我吧。”

“里面可没空页来夹你的?照片。”段老板抖开伞,勉力撑开罩在她们头顶,雨仿佛看见这黑色的?信号,淅淅沥沥地再次光临,千红勉强站起来,为了拢在臂弯的?盒子,把后背拱在雨中,像猫守卫崽子。

“这个是很久以前的?照片。”段老板自?己翻开相册给她看,第一页上的?照片是在海边,段老板穿着泳衣趴在沙滩上妩媚而?快乐地笑——千红见过这张照片,在旅馆过时很久的?的?挂历上。

拍这张照片时千红或许还系着红领巾鼓着腮帮子揍那些掀她裙子的?男孩,段老板又合上,捡起亲嘴娃娃扔出去,娃娃碎成好几块。文胸揉皱了捏在手?心,千红望着那贴身的?衣服,看段老板揉了揉,抬手?撇进垃圾桶里。

相册幸存在千红怀里,段老板想起问题:“去市里怎么样了?”

于是千红把事情一一说出,段老板抬眼想了想:“明天我们得?去拜访高翠萍。不,我去就可以,你随意——秀芬说,李运有可能去北京了。”

“啊。”千红惊讶了一声,北京又大?又远,最终只是张了张口,摇摇头。

“你也有放弃的?时候?”

“也不能傻干。”她终于把自?己缩进伞里,在雨里说话完全?没有一点冯程程和许文强的?浪漫,反而?像一只淋湿的?母鸡对家猫嘀咕,透着股傻气。

终于她觉得?在雨里说话实在傻透了:“我们跑一下好不好?我们跑到那个……那边那个……”四下看看,除了遍布混混的?按摩店就只有一家超市还开门,“小超市。走了走了。”

收伞,段老板半边肩膀湿了,千红四下看看,小超市堆满了方便面箱,连个下脚的?地方也没有,小老板一边抽烟一边看电视,电视摆得?特?别高,小小一个,正?在中央台放新闻。

“养生的?秘密。”

电视上出现一行?字幕。千红瞥了一眼没有留意,老板斜着眼:“要什么?”

他显然认识段老板,笑容里还有三?分鄙夷。

“葡萄干。”千红说。

老板钻到仓房去找葡萄干,千红看段老板始终在门口,也不知道说什么,等?看到散装葡萄干箱子,舀了一斤提在手?里。

“多少钱?”

“七块五一斤,还有那个,九块二毛五一斤。”

电视上的?这段对话把千红的?脑袋抬起,她死?死?凝视着电视。这是一档被各地有冤屈的?人?们称为“新闻大?青天”的?节目,专注社会监督,每条新闻都格外?敢说。

电视上赫然是她跟着吕记者查霍式茶的?场景,她偶尔出镜,但都被巧妙地遮过了,她说的?几句闲话都被神奇地抹掉了。而?她也看见,吕记者去医院询问霍式茶是否具有疗效,又去咨询专家,鉴定霍式茶的?成分,去了工商局,被龚秘书遮掩好好招待。

招待后,随机播放了一段录音,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和龚秘书霍大?师吃饭时议论起霍式茶代理的?——她和阿棉的?声音被处理过,像被人?的?手?笼在里头保护着。

段老板撑起伞悄无声息地走了,千红呆呆地看完了整条新闻。

第二天段老板没有去拜访高翠萍,因为龚秘书清早就被停职处分,霍式茶的?几个大?代理都被告了,夹着尾巴做人?。

高翠萍刚在霍式茶的?事情上分一杯羹,指望从段老板这里吃回扣继续挣钱就出了这档子事,仔细打听打听就知道了阿棉和千红去过,立即在县城夹紧尾巴做人?,这段时间诊所也不开了,人?躲了起来。

“谢谢你!”千红晚上就去敲段老板的?门。

“不关我事,我不相信记者,高翠萍也没受报应,是你自?己运气好。”

段老板推掉她自?己,像条无骨之蛇一样软在门边,看千红哑口无言就关上门,隔着一层玻璃就要扭头。千红贴着玻璃冲她摆手?,像个雨刷子似的?把玻璃擦得?干干净净。

“不是呀,我觉得?你挺相信公道的?。算了不说这个,我跟你商量一个事好不好?秀芬姐不回来,但是我很会剪头发,我可不可以继续开业?”

门开了,段老板很利索地把她放进来:“房租直到年?前,你要开业不是不行?,水电暖自?己付,剩下挣的?钱我要十分之一。”

“这么痛快?我只会给人?刮脸诶。”千红自?己也惊奇了。

“不行?拉倒。”段老板难得?和她正?经说话,“你没有证据,告不倒高翠萍,但是她也应该不敢作妖了,你想泄愤就去打她一顿,公道实现了,没什么事就回村去吧,我们扯平了。”

“我不回去。”

也不算扯平,怎么就稀里糊涂地算扯平了。而?且什么是公道,千红仍然没想明白,那片灰色地带难以划定界限。

她决心给自?己新的?活法,扯着段老板的?袖子死?活要来理发店的?经营权——即使她根本不知道怎么经营,仗着不到三?个月的?简陋学徒生涯就敢自?己扯起大?旗。秀芬姐说的?该从段老板那里学来的?她一件也没学会。

但她想她的?好朋友阿棉会帮助她。

段老板并不说话,千红猜测是自?己太过僭越竟然骑到秀芬姐头上去,急忙辩解说:“我不是要抢秀芬姐的?店,如果他回来那里还是他的?,我只是——觉得?总不能荒废在那儿,我又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

女人?仍然不语,千红只好叹息:“行?吧,那我去别处找点事情做。说起来这个给你。”

她用油纸包了一沓照片,一张张摊在段老板的?麻将桌上,看段老板视线偏移,似乎回避她自?己年?轻的?面孔。她大?声说:“合照我都去掉了,背面写了些傻话的?我也去掉了,这些照片都是你自?己的?,我觉得?照得?挺好的?,还是留下吧。我们乡里照相可贵了。”

千红不是傻子,她揣测段老板和老情人?一刀两断,但照片总是好看的?,她看每张照片都风情万种,像女明星一样应该被印成贴纸,印在笔记本上,印在大?报纸上永远留着这份美?丽,于是舍不得?它们被火焰糟践。

“他是个摄影师。”段老板说。

千红没有反应过来,还在数着照片,留下的?照片那样多,像汇集了段老板年?轻时的?每一天。

“这都是他拍的?,我不喜欢。”

这回千红明白过来,原来段老板的?老情人?是个摄影师。在情人?的?镜头中段老板才那样风姿绰约,她慢慢地合拢照片像合拢手?上的?扑克,但随机想通了,一把搓开,露出许多张美?丽又相同的?面孔:“那有什么,我还给阿棉照了相呢,怎么,她讨厌我还不要照片了?”

段老板笑了笑:“你还会照相?”

“跟编辑学了一下,就会按快门。有个什么傻瓜相机,就是傻瓜也能用,对准了一按就行?。”千红扔下照片,用两只手?比划着照相,把段老板纳入取景框,嘴里咔咔地模拟快门声,假装拍下了很多照片。

握着她拍出的?一把空气,千红假意递给段老板:“给,洗出来了。带回去吧,聪明人?才看得?见呢。”

她有点儿幼稚地和段老板玩皇帝的?新装游戏,假装捏着一叠相片。从段老板口中听见关于旧情人?的?消息像是把她自?己也关进去,好像和老情人?一刀两断的?是她钱千红似的?——岔开话题,却后悔了,像个顽劣孩童。

两只细长的?手?从她手?中“捏”走了那叠假想的?照片,是一段优雅无声的?无实物表演——仿佛真有一叠相片在段老板两只手?中搓出全?貌,打成扇形,段老板仔细端详,仿佛挑选最能捕捉自?己神韵的?一张,捏起那张,拢在手?心。

随即,段老板摸出两个硬币点在她掌心。

怎么还挣钱了,早知道多咔咔两下。千红看段老板捏着硬币,像把一枚棋子下在她掌心错落纹路中。

女人?苍白细长的?手?指合拢,握住她的?指尖,轻轻摇了摇:“谢谢摄影师。”“别客气。”千红小声回应,收起两个硬币,但谁知道她今天的?裤兜破了个洞,硬币随即当?啷当?啷地顺着裤管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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