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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回玉宇,半残蕙炷,轻清长夜如一片烟、一缕香溢逝。银狮抱球的银薰球在帐顶徐徐晃着,伴着明珠两个脚丫一搭一搭地摆动。

她的面色何其平淡,两手托腮温情如水地笑着,“你别急呀,我没生气,我是说真的。”她伸出两个指头,掣一掣他掩襟菱格的寝衣,拍拍他的胸口,“离京四五年了,同你远离了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事儿,清清静静的过了这几年,我是清静惯了没什么,就是怕你烦闷,所?以你要是有瞧上的姑娘只管说,你放心,我不?是那么小心眼儿的人。”

帐中袭来香风,卷着宋知濯端正了半身,“可我心眼儿小,我心里只有你。……嗳我说,你是不是又想起童釉瞳跟我翻旧账呢?前年家里不?是来信说了吗,她同父亲那个姓汪的门生情投意合,父亲应承了这门婚事,圣上亲自做主,人现今已做了工部员外郎夫人。”

“哎呀,我不?是为了这个,”明珠睁大了眼,同样盘坐起来,“你少冤枉我,我可没翻过你的旧账,这话?儿你以后也别再说,人是‘寡妇新嫁’,你要在外头乱说,叫人晓得了,不?单单你的性命攸关,就与她的名节也?是攸关的。我真不?是吃醋,我要怎么说你才明白呢?”

她揪着两道细眉望他一瞬,最终掣了锦被躺回去,“算了,说不清楚,反正就是我不?吃醋,你要是瞧上了谁,只要品行端正,我一点儿也不?吃味儿。”

“不?是,你凭什么不?吃醋啊?”宋知濯反倒来了气,支着膝下睨着她,“你得吃醋啊,你瞧隔壁金宅里头,人金夫人见天儿为了她家夫君沾花惹草的事儿打得鸡飞狗跳的。虽说人是泼辣了点儿,可是人态度没错啊,这就是该有的态度,怎么你反倒还撺掇我娶妾?”

“我可没撺掇你啊,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我不?是想着怕你喜欢又抹不开面儿同我讲吗?我先讲了,往后真有这样的事儿,大家面上都过得去,你说是不是?你不?谢我,怎么还同我发起火来?”

“小尼姑,你少给我判‘罪名’,我哪里发火了?我是就事论事儿。今儿我倒要好好说说,我发现你这人,实则是面热心冷,从前,你日日都等着我回?来一块儿用饭,后来渐渐就不等我了,自个儿忙活自个儿的。我这次从楚州回?来,半个月不?见,你都没过问一句我在路上好不好,还、还还只顾着听戏,非是戏散了才回?屋里瞧我。”

“有什么可问的?”明珠在织金枕上俏生生地翻一个白眼儿,嗓音夹带一丝无奈、一缕不?耐烦,“你原来可是镇国大将军嗳,什么生死你没经过、什么大场面你没见识过?况且你不?是好好儿的就在眼前吗,我还多此一举问什么?”

他两个拳撑在床上,直勾勾地下凝住她,似乎还有满肚子的话?儿要说。谁料明珠一把?掣了锦被蒙住头,闷闷的声音由底下散出,“我不?听我不?听,你少没事儿找事儿,赶紧吹灯,我要睡了!”

火烛一灭,复转了金秋丰硕的艳。宋知濯步履不?歇,周转于扬州城内好几家“宋记”商号,忙活起监管铺子库房秋收盘点之事。纵然战场转商场,他亦是个中翘楚人中龙凤,倒从未令妻女的日子受过半点儿委屈。

只是稍微闲暇时,明珠那夜的话?儿总往他脑子里钻,一想起便恼人哀叹。明珠却只像没事儿人似的,仍旧日日赏景赋闲,自在于家宅。

这日,复在琴心阁开筵饮乐,邀了一班丫鬟同乐,连带着嫁出去的侍梅几人排开,离着戏台不过一丈,于下首贪欢嬉乐。上头正唱着鼓子词①,乃说一阙《点绛唇》,单用迓鼓、二胡、笛伴奏。偏那吹笛的是位年轻男子,风度翩翩,俊态若仙,引得几位姑娘的眼有意无意地往他身上瞟。

此班便是知州徐夫人引荐而?来的“会元班”,明珠青莲等长居家中的已听过两回,只侍梅头一遭听,凑过头来,执一把?绢丝扇遮口,“奶奶,这个班子倒是唱得好,回?头我也?请回家去唱一唱,可巧我那个婆婆也?爱听戏。”

方方正正的案上摆了各色果品干脯,明珠正座,青莲则与侍梅对坐,闻言凑近来嘀咕,“你想请人还不?一定去呢。”她将嘴朝花台上一努,“你瞧,那吹笛子的就是班主,叫什么殷韵堂的。听徐夫人说,人家干这门低贱的营生可不是图钱,就是喜好乐理词曲,为了收集民间高人的词调,专门买了这么个班子,带着走南闯北的。”

明珠低低一乐,障扇搭讪,“什么殷韵堂,人家分明叫殷玉堂,江宁府人氏,听徐夫人讲,家中是做药材生意的。你青莲姐说得没错儿,人家不?缺钱,不?过是图个乐,不?是谁请他都去的。”

说话儿间,正巧那殷玉堂吹着笛横过来,与明珠对了眼,便不曾挪开。笛声悠扬缠绵,伴着另一位先生所?唱,“愁的是晴天恨月,悔的是和风离雨,伤的是夜茫茫乱花败叶,却幸得心儿敲敲意切切……”

未知怎的,明珠渐渐红了脸,将蝶恋花的扇面复举高些?,躲着殷玉堂那灼人的目光。青莲却将殷玉堂的目光敛收眼中,拧着两道眉,“你瞧他,又?来了,来咱们家唱了几回?,回?回?都这样儿,一对眼睛就在你身上望个不停,凭他什么富贵公子,也?该知道些?礼数吧?”

明珠躲在扇下,羞涩地嗔她一眼,“姐姐胡说什么?人家哪是瞧我?不?过是错个眼儿,或者是瞧哪个丫鬟呢吧。”

“但愿他是,”青莲挑高了眉梢,将远处及身侧两个人来回瞧了个遍,手中的核桃丢进碟子里,“你下回?别叫他来唱了,这人行有不?检,叫外人瞧了去,成什么样子?再叫爷晓得了,哼,你就等着家宅不?宁吧。”

“姐姐说的什么跟什么啊?我就是听个戏,怎么就扯这些?有的没的?”

青莲瞄她一眼,未有言语,接着拂裙听戏。幸而这一番争辩被隔壁一案丫鬟的嬉笑之声掩过,否则少不?了横生枝节。

正值此刻,戏住音歇,响起宝月悦耳软绵的声音,琤琮环佩一样清脆,“娘、娘,爹爹到底什么时候回?家?他说好要给我带糖葫芦回来呢!咱们去铺子里找爹爹吧,您带我去找他!”

一低头,怀中已经扎了一团翠英。明珠高高地扬起扇,一手拂着她薄弱的背脊,“这才什么时辰啊?爹爹还得忙一阵呢,乖乖在家呆着,别去铺子里吵他。你去摹一遍《三字经》,等你写完,爹爹一准儿就回?来了。”

听见写字,宝月一个头两个大,瘪着小脸儿满大不高兴,“娘在这里听戏,却叫我写字,我不?想写嘛,我想吃糖葫芦,我不?去吵爹爹,叫明丰叔叔套车带我上街去买好不好?”

两个小手掣住明珠的胳膊晃,将明珠晃得直笑,说话儿却半点儿不改,“不?行,不?想写也?得写。”

“我不?要嘛……我要吃糖葫芦,吃了糖葫芦我就写!”

“不?行,写了才有糖葫芦吃。”

众女哑坐四周,任凭宝月如何哀求,并不帮衬一句。眼瞧无望,宝月扣紧了眉心撇着小嘴,也?不?愿作罢,就呆站着对峙,势有不?甘。正值此,恍然见那殷玉堂由台子上踅下来,背着一只手走到宝月面前蹲下,是一副如笛悠扬的嗓音,“宋宝月?宝月,你起个誓,有了糖葫芦今儿就要抄一篇《三字经》,那叔叔就给你变糖葫芦出来好不?好?”

明艳艳的光穿透了宝月翠绿的衣裙,如金玉至宝。她回首望一望明珠,见她无话?儿,复转了甜美的笑脸回去,抬起一只袖口,“叔叔,我发誓!”

“好,那你将眼睛闭上,数到三睁开眼,就有糖葫芦了。”

她果真乖乖将眼睛闭上,粉嫩的小脸在太阳底下生出细细的绒毛,就同她娘一样,像颗五月的桃。待数到三睁眼时,即见眼前一个白釉盘里盛着三串儿殷红喜人的糖山楂,讨得她一个大大的笑脸,“谢谢叔叔!”

这厢抱了碟子,便旋裙去牵侍竹的手,“侍竹姐姐,我们走吧,去爹爹的书房抄书。”

涓细的水音送走了宝月稚嫩的身影,身后连绵的几张大屏浓荫匝地,罩住了明珠清澈温敦的一个笑,“多谢殷班主,真是不好意思,我家女儿太聒噪了些?,扰了您的戏。”

殷玉堂阖拢两片青灰的软缎袖,朝明珠施行一礼,“夫人多礼了,小姐甚是可爱。”

“呃……”明珠一霎有些?羞赧与尴尬,障扇颔首,“还是要谢的,殷班主想必来时就备好了这糖葫芦,真是劳您费心了。”

他站在案前,远处班子里的人正拾缀着笙管弦各色乐器,独他手中握一支玉笛,意态悠闲地在手中翻着圈儿,“不?必谢,收了贵府这么多的赏银,替令千金买点小玩意儿不值什么,我是真瞧着她可爱得很?。殷某萍踪浪影,虽二十?有四,却还未成家,看着令千金,忽然也想成个家了,生一个这样讨人喜欢的女儿,未尝不?是人生美事。……说起来,虽未见过宋员外,心里却十分羡慕他。”

其词隐约掩着些?什么,明珠恍惚明了,将头垂下,腮上霞色/欲飞。青莲亦听明白了,靠到无拓无纹的椅背上,将纨扇缓缓扑着,“羡慕别人做什么?殷班主一表人才,听说贵府在江宁亦是有名的商贾,家中颇为殷实,这样儿的条件要娶房妻,不?是难事儿吧?依我说,二十?四已是不小了,还该张罗起来才是,就别‘在这里’瞎耽误功夫了。”那殷玉堂旋过身,朝她行一个礼后,将腰板振得直直的,髻上两条月白的缎带被风一搭一搭地扬起,器宇轩昂,“二十?四是老大不小了,可我好像听说,青莲姑娘是近三十?的人了,也?没嫁人,姑娘一介女流,尚且不?惧这流言蜚语,我堂堂男儿,更没什么好急好俱的了。”及此,他将眼复转回明珠低垂的面颊上,匆匆一眼,又?落向无何他乡,“况且,殷某此生,只想娶一个心爱之人,不?愿听从媒妁之妄言,只信眼见为真。若三生有幸,遇见一个心意相通的姑娘,倘若她愿意,那么殷某自当甘之如饴,万死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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