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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阁绮窗,风转游廊,拨动几片宝裙红衫,像流水落花,萋萋可怜。丫鬟们站在廊下,守在棉帘前,各自互窥,再侧耳倾听屋内的动静。

宋知濯倒箧喋喋的一番话儿落下去,仍是一场突兀的寂静,以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态势侵袭了他的心?。

他怀着鹘突与焦躁等待片刻,终于等来明珠空谷余响的声音,“你有责任,没错儿,我拦着你去尽职尽责了吗?你想去就去好了,犯不着打着什么‘为了我’这样的理由委屈了你自个儿!我何时要你不去了?你犯不着给我扣这么大的帽子,倘若哪天我这里?耽误你‘宋大将军’绝了后,岂不是要受千夫所指?!”

鎏金勾云纹的炭盆燃起一小戳火舌,几如一场狼火烽烟。宋知濯心?急如火地徘徊跺步,末了,定在她面前,盯着她,“你这话儿是真心?的?我的心?怎么样你未必不知道?”他躁躁地吞咽一下,步子又快蹒起来,“我天天在外头,明有刀暗有箭,刀山火海地淌,外有战事,内有奸党,还要想着法儿的与皇上周旋,不知多少人盼着我死!如今,你还要气我是不是?”

宽敞的一个厅内,柱间参差错落的松绿帷幔一鼓一胀地翕动着,像心甸内一膨一膨的血脉,涌向?明珠的四肢百骸。

她亦站起来,气势汹汹地仰视着他,“你做这个官儿,又不是我要你做的!你忘了你从前说的话儿了?是你自个儿说,你要‘步步高升’、你要‘扶摇直上’,你要踩到你父亲头上去!既然如此,你就该知道会‘劳其筋骨,饿其体肤’,难道你要把这笔账也算到我头上?”

他圆睁着眼,倏而颓唐一笑,将手无力地摇一摇,“我不过是想你心?疼心疼我,你却扯出这么一篇‘大理’来,你放心,我可不敢攀扯你。罢了罢了,我惹不起我躲得起,我去上朝。”他将步子蹒到空荡荡的厅中,直冲门嚷,“来人,更衣!”

紧着侍双侍婵两个大丫鬟撩帘而入,正欲福身行礼,却被突如其来的“啪”一声儿唬得一跳,肩头齐齐缩颤一下,将头深埋在胸口,暗瞟去,只见宋知濯的脚边满是白釉碎瓷片。

泛着光的细墁石砖上倒映着宋知濯的身躯,随着衣摆荡开,响起宋知濯干硬低锵的嗓音,“你砸,有多?少你砸多少,这些玩意儿我有的是,你只管砸个够好了!”

二女见他大步流星地往卧房行去,便连追而去,不多?时,换好朝服出来,宋知濯目无斜视地就踅出门去。同样,明珠亦在榻上目不斜视,冷着脸,静坐了半晌。

终究是侍双一叹,叫来门外侍鹃收拾满地的碎瓷片,自个儿蹒到榻上轻劝,“奶奶何苦闹这么一场呢?反叫别人占了便宜去,这下可好,爷夜里?一准儿要往那千凤居去了。”

见她久久不言,她只好牵裙退下去。明珠则就在榻上坐着,纹丝未动,活化出一座神像出来。这一静,便静到了时过晌午,直到青莲打帘而入。

她且行?且叹,款款而来,“我在屋里?就听见又是摔碟子砸碗的,却懒得管你们这种夫妻吵吵闹闹的小事儿,故而我没来。可怎么听见侍婵说你连午饭都没吃,我的老天爷,这可就不是小事儿了,故而我又来了。”

猝然“噗嗤”一声儿,明珠笑了出来,笑颜未尽,眼泪又紧滚出来,“你笑话儿我!”

“我笑话儿得还少啊?”青莲嗔笑着,由碧青的袖内牵出条珍珠白的绣绢儿,越过榻案去替她蘸一蘸泪,“早起侍双就同我说了昨儿夜里?的事儿,什么天大的事儿也值得你气成?这样儿?不就是些周晚棠的酸话儿嘛,你却听到心头去了。我问你,你当初为什么回来?不是说人世一场,就图个高兴?既然为着个高兴,就犯不着为这些小事儿过不去。”

腮上的泪珠随着明珠的唇扉翕合坠下来,她有些茫然地捏着帕子,像是问她,又像是问自己,“这是小事儿吗?”

青莲歪瞧她一瞬,够了手边的壶倒水,直到她抬起头来,才一笑,“那你告诉我,什么是大事儿?”

潺潺地水声注入一只青白釉的盏内,渐起粉尘一样的水花儿。明珠望着那些水花儿在一束阳光下蒸发殆尽,心?绪亦渐渐归于平静。

稍静一瞬,她将眼泪抹干,绽放出惯有的明媚笑颜,“我气性也太大了些,姐姐,你说得对,我们做了四年夫妻,是要终老的,不必要为了这点子小事儿闹得这样儿。说起来,他这些时忙得脚不沾地,夜里?也睡得不大安稳,朝廷里事事瞬息万变,他也应付得不容易,我却不体谅他。等夜里?他回来,我去陪个罪,也不好叫他时时来跟我做小伏低。”

风吹梅残,满院人闲,一点委屈渐被明珠的悲悯之心?掩盖过去后,这一天,仿佛就与过去每一天无所不同,仍旧是莺声不歇,暗香未断。

朦脓月悬,即是夜上。妆案前,明珠勾了浅黛,匀了新面,旋寻双叶插云鬓,几摺湘裙烟缕细①。镜中娇颜,似乎未生变化,与她的十七岁几乎无差无别。

一路由侍双秉灯,引至千凤居,只见满院虽无花无草,却洋溢着一丝春意盎然,在每个人的面上,在万盏灯火跳跃的光亮间。四壁游廊上人影憧憧,一对丫鬟提着食盒,一水儿的髹红檀木,描绘着牡丹、芍药、水仙、荷花,万紫千红,在寒冬冷夜,开出了另一个春天。

远眺去,正屋门帘的缝隙里?透出亮澄澄的金光,像罩不住的幸福迸出来。

“奶奶,走啊。”

随侍双轻醒一句,明珠飘荡的思绪被拉回,她倏然有些挪不动脚,几如要跨向另一个她所陌生的世界,一股莫名的恐惧裹挟着她。再三四定后,她提起一口气,绣鞋开始在裙边一探一探地迈出去。

谁知还在廊下,便被如意横臂拦住。她站在两个石磴之上,昂着下巴,两个胸脯如山峰高高挺起,“站住,你这是想往哪里闯?我们奶奶没传你,你来做什么?”

一霎,明珠仍旧是那个善酬善应的“明珠”,笑容无色无声地盛开在她面上,“我来找宋知濯,烦请姑娘进去说一声儿,就说我有事儿找他。”

如意慢悠悠地笑一笑,扭脸对上另一丫鬟,“你瞧,就是这样不懂规矩的人,爷的名讳也是她叫得的?”一时又转过来,下巴颏昂得更高,“今儿是我们奶奶的生辰,你不说恭贺恭贺,反倒要来给我们奶奶添堵,这是哪里的道?理?你有什么事儿就先同我说,明儿等爷得空了我再同他说。”

右首一排槛窗上映着一个茂似幽篁的轮廓,影侧是另一只宛若游龙的影,明珠静看着,脸上的笑消沉下来,朝如意睨一眼,“不用费心?了,就当我没来过。”

几双眼冷冷地注视着那一盏孤灯飘离这万家灯火后,众人方噗嗤乐起来。未几见玉翡打帘子出来,朝周遭几人睃一眼,“笑笑笑,有什么可笑的?里?头都听见了,也忒没规矩了一些!”

那如意便附耳过去笑谈一番,末了便是玉翡大为得意的一笑,“哼,她也有今日!”

话音一落,就忙不迭地进屋,右首案桌琳琅满目,各色果品齐备,童釉瞳面前搁着一碗长寿面,正喜滋滋地瞅着宋知濯。玉翡面含笑意过去,哈着腰贴耳与她说一阵,就见她面色渐沉下来。

心?知她是个直肠子,玉翡登时心下立悔,暗里?掣一掣她的袖口,哪能止得住?她已将身子扭向宋知濯,“知濯哥哥,明珠过来了,要不要请她进来一道?用饭啊?”

宋知濯正执一只白釉瓷汤匙吃羹,闻言手顿一瞬,面色渐冷下来,“不必了,随她去吧。”

一霎的寂静使童釉瞳有些不知所措,垂下脑袋闷不做声地搅着眼前的寿面。玉翡见状,忙补上笑,“丫鬟们要请姨娘进来,姨娘生死不进,问是什么事儿,又说没事儿,自个儿领着丫鬟就走了。”

那汤匙在宋知濯指尖转一转,即被掷入斗笠碗中,撞出“叮当”的冷硬的脆响。童釉瞳甚少见他如此心烦浮躁的样子。她记忆中的他,永远是玉朴之质、苍林之姿,即使是威严,也带叶竹的沉静从容。

然,这或许是她的误解,正如宋知濯自己所说,他只是个凡人,于是不可避免的心?里?就窝了些火。明珠的字字句句还在他耳畔空悬着,如南来北往的雁。

持续的沉默中,童釉瞳熬不住了,重新抬起窘迫的脸小心?进言,“知濯哥哥,要不,你回去瞧瞧吧。”

望着她眉尾坠着的一些谨小慎微,宋知濯泄一口气,“不去了,今儿是你的生辰,陪陪你也是当然的。”

旋即,红粉娇艳的笑靥重新在她面上浮出来,宋知濯几乎能一下分辨出这双眼与明珠的不同,她是苦厄不知的纯真,明珠则是洞察世事的清明。可眼下面对她的纯真,几如将白刃对准了一个孩童,罪恶感同样挤逼着他。但下一刻,那些朝堂风云逐渐取代了这种惭愧,他仍旧记得的是——童立行?必须死。

他笑一笑,适时地将手边的一个锦盒推过去,“给你的生辰贺礼,打开瞧瞧。”

这是一只银鎏金凤钗,云纹端头上立一支翚羽金凤,每一片羽毛都是精雕细琢,凤的眼狭长半寐,睨着人间万象。这样的玩意儿童釉瞳是不缺的,但她却似获得人间至宝一样,喜不迭地就让玉翡为其插在髻上,跟着便扭向宋知濯,笑弯了眉眼,“知濯哥哥,你瞧我好不好看?”

他点点头,心?不在焉地笑一笑,“京城第一美人儿,哪会有不好看的?”

织金流银的时光罩住他二人,脍鲜锦馔的长案隔着他二人,活像是在人间的两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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