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鵷翠催残,长鸣至年节这一天,整个府邸热辣辣的红大概也只为奔赴今朝。

一大早,先是宋追惗下令解了张氏的圈禁,伙同她在屋内由丫鬟们侍奉穿戴。

一应金玉珠饰盛放在妆奁内,将盖儿一揭开,闪出璀璨之光。小丫鬟捡一个镀金嵌红宝石大拉翅凤冠比在张氏宝月髻上,一对眼儿来回在镜与人之间穿梭。

佩了凤冠,又攒金钗,两支椭圆红珊瑚对攒鬓头,下有暗绿葡萄连枝撒花长褙、对蝶穿花芙蓉裙,粉珍珠攒白缎鞋,宝翠佩环下,衬得张氏雍容妍贵。

穿戴好,淡额浓脂的一个小圆脸掬到宋追惗跟前儿,眉攒千愁、秋瞳剪水,“你瞧我,是不是老了许多?”

几个丫鬟避走下去,满室流金中余下二?人对望。宋追惗早已穿戴好,在榻上定坐着饮茶,才润了嗓子,又是林沐晚风之声,“大清早的就起来说这种糊涂话儿?”

一行说,一行将人拉往膝上,对目笑来,“哪里老了?我怎么没瞧出来?我看着,就如当初头一回见时一样。你从前可从不问这种话儿,近日张口就悲春痛秋的。今儿大好的日子,可别再愁了,笑一笑,否则这一年就要愁过去了。”

“你别来哄我,”张氏扭转楚腰,不再敢瞧他眼中的自己。耷下肩,声音莫如那风剪芙蓉,“一年一年,书儿都娶了媳妇了,再过些日子,他?生下个一儿半女的,我就做人奶奶了。我倒是不想老,可光阴逝水,人哪有不老的呢?改明儿我死了,你再娶个年轻的,同你站在一处,郎才女貌,那才叫般配呢。”

如梭如水的流年仿佛在她眼底淌过,似乎一瞬,她就白发空齿地老去,而背后之人,还是那样年轻,与她早已错落在崔嵬两侧。然则或许从来就不在一路,是她一厢情愿地以为。

这一岸,宋追惗由身后将她一臂环住,捉了她的手,“我比你还大几岁呢,要死也是我先死。怎么这些时日老说些丧气话儿,这可不像你,大概是还为你张家伤怀呢?”

回应他?的,唯有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

少顷沉默后,张氏从他膝上起身,荡开芙蓉裙先行一步,声音滞后,“走吧,一会儿孩子们要到厅上行礼,我们先去。”

先去的人抛了流光,穿行在石磴群梅之间,坚毅的裙边摆出再难回转的决心。而另一面,长亭向阳,春色无边。

一大早,青莲已经带了众丫鬟赶来行礼,进院儿一瞧,门窗仍是紧闭,只有白的雪金的光笼着四方屋厦。想人还未起,她便压下众人寂静地在院外候着,俱无生息。

屋内,恍见明珠揭被而起,迷蒙两个眼在账内横扫一圈儿,垂眉一瞧,身边儿这人像是醒了多时,清明的眼好笑地将她望住。她呆滞一瞬,忽而瞪圆了眼,“什么时辰了?你怎么不叫我?”

宋知濯枕靠着臂,笑目下移,停在她衣襟凌乱的胸前,“辰时了吧。”

“该死该死,”她慌忙爬过他?,将两侧重帷挂到钩上,风急火燎地下了地,一壁找衣裳一壁噞喁抱怨,“你早醒了怎么不叫我?大过年的,我就睡昏了头!一会儿要过那边去给你老爷夫人行礼,你爹纵然不说我,少不得?又要遭太夫人埋怨,她一贯瞧不上我你又不是不晓得?。”

形容间,竟如哪里蒙头撞进来的一只黄莺,林下无路,只顾乱闯。宋知濯叠枕靠起来,眼眸随她四下游走,“急什么?老二?一房估摸着也没起呢。你别瞎忙,开?门叫丫鬟们进来,要找什么让她们来找。”

正给明珠指了明路,她旋裙带风地到外间开门,也不顾众人,先拉了青莲,“姐姐,我今儿要穿戴什么,你快帮我翻一翻!”

青莲带着绮帐往柜里翻来件流云飞花浣花锦长褙、茜素红素面袄裙将她罩住,揿了她往妆案前坐下,一个挽髻,一个挑簪捡璎好一顿忙活,才收拾得个妥帖。

镜中一张粉桃夹樱的鹅蛋脸缓缓荡开,左顾右盼地将自己瞧来,“姐姐,亏得你来了,不然我都赶不急到那边儿行礼了,你们少爷心眼儿坏得很,自个儿醒了不叫我,分明是要眼瞧着我挨骂他?才舒坦!”

一面说,一面朝后回望,那厢宋知濯正展臂由丫鬟穿戴一件霜白蝠团直袍,闻言乐开?,“迟不了你放心。况且我叫你了,你只翻个身儿,却不见醒。”

“你怎么叫的?”

丫鬟已替他将腰带扣上一个翠玉麒麟犀比,系上一快龙纹兽首玉玦、两枚绣竹绣云纹的彩缎香袋、一个金线菊荷包。他?在琳佩满目中回首,将声音抑起,颇有些渺祟地说:“我说‘明珠…明珠…,快快醒来,要开?饭了……’,我叫了好几声儿,你翻个身又睡着了,难道要怪我?”

气得?明珠颊腮结了核桃,胀得?脸通红,随手从妆奁内捡一枚樱花小钿朝他?掷过去,“哪有你这么小声叫人起床的?”

“我这不是怕吵醒你吗?”他?豁开?皓白一排牙,恼人地笑着,“嗳,一会儿家宴上,有戏有酒,一大桌子鱼肉,你又吃不得?,我看你先啃两块糕点垫一垫,省得?饿得你头晕眼花的。”

风声谈笑间,二?人俱穿戴个整齐,宋知濯一袭霜白冷袍、翠冠束顶,眉目含笑中良静得?如同一块在地底下埋了千年、万念的润玉。明珠的绣鞋掩在裙下,朝着他?伸出的手走去,一步一韵,蕴着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期待,犹似走向一生的归宿。

将手交在他手上的一瞬,尘埃落定,雪光与日光照着宝榻,他?们便在宝榻上,笑着接受丫鬟们的叩首贺祝。

待到了那边厅上时,早有众仆候着,最首的两张椅上端坐着宋追惗夫妇二?人,下侧坐着宋知书夫妇,再下处,是宋知远恰见花开的眼。

不论宋知濯一路上如何安慰,明珠一看众人,仍是觉得?来迟了。她忐忑地随宋知濯下跪拜伏,鬓上翠玉步摇的珍珠流苏坠在地上,一齐贺来,“给父亲母亲百年,愿父亲母亲长寿安康。”

抬首而起,即见宋追惗端正祥和的笑,“嗯,眼看又大了一岁,濯儿身子也好了,你们夫妻二人来年也当同心同德,携手共进。”

将眼挪至边上的张氏时,明珠心内蓦然一跳,咚、咚,敲着哀鼓。隔了三?月再见,只见她眼中星火俱灭、目无一物,又不大似从前目中无人的那种空寂,仿佛满室金髹雕梁都不在她眼中,眼内只有深深的、无边的空洞,连那金凤冠仿佛也将她压得?苟延残喘,疲惫不堪。

她大概没有更多的精力去责怪刁难,只将暗绿的袖口一抬,“起来吧。”

接下来就是管事?、婆子、丫鬟、小厮跪拜唱祝,檀柱侧立两名善童,一一发散给众人托盘里的红封。祭过天地、宗祠,便开了席。

席面上的肴珍如中元、中秋一般,俱是明珠没见过更没尝过的。她掩在小立领中的喉咙滚动几下,目不斜视地盯着珐琅大瓷碗中玉立婷婷的白菜心。

住眼中,忽见碗内舀来一盏金丝燕窝煨干贝,循箸而上,是宋知濯挂高的眉,“燕窝总不算荤吧?”

顷刻得已明珠一簇美人樱似的笑脸,姹紫嫣红。这笑不只他一人见得?,满室皆瞧在眼内,似乎各盘盛个汤,各有各辛酸。

唯有张氏的眼久住在明珠身上,仿佛圆桌对岸是另一个遥远的自己,纯真得?似一捧清水,潺潺地萦纡在一个心爱的男人身边。片刻后,她才垂首,依旧捉了银筷子夹面前一道片好的鱼肉,一片一片,割尽了她的血肉。

饭毕即是戏酒,厅外场院一端是戏台,褚宫调悠扬的音调在上面响起,伴着鼓、板、笛各色乐器演出一段跌宕的杂剧。台上纷杂笑语,台下却哀绪游移。

只有明珠,认真的笑完,扯一把宋知濯的衣袖,与他低语,“我小时候在扬州,有一回一个员外家结亲,也请了戏酒,在大街口搭的台子,连演了三?天,我天天都去看,不过唱得没你家这里好就是了。”

挨近她,蹭着她身上一股明晃晃的暖香,宋知濯顿感四下皆空,心驰神怡。这是他过得?最舒心的一个年,只因她莞尔一笑,他?亦开始在无尽的时间里像别人一样盼望下一年、再下一年。

他?笑,在面前小小方案下握住她的手,“什么‘你家我家的’,你既然已嫁给我,这里就是你家。你若是喜欢听戏,下回只管叫人在外头传来就是了,因府里众人不大爱听,不过是节下做做热闹,故而府里没有豢养戏子。”

明珠抬眉,眼中盛出灿烂星河,却有浅浅的羞涩,“也不是很喜欢,就是看个热闹罢了。”

侧面小案是楚含丹夫妇,恰时这位绞手帕的兰指拈了玉樽,掠过明珠,够身朝宋知濯一笑,“知濯,我敬你夫妇二?人一杯。”

两方颔首,俱杯饮尽,樽与盏间似乎隔着一点客套与疏远。酒是现起的桃花酿,甘甜香溢,却仍旧辣得?明珠直呼嘶舌头,又得?另一边宋知远奉茶上来,“大嫂,你喝不惯酒,就饮茶吧。我敬大哥大搜一杯,祝大哥平步青云、大嫂,芳华永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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