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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云在长?夜散开,逐渐在中霄呈现一快月玦,环缺的部分,似乎是飞花雨落中谁人之心。更鸣漏永下,浄泚的湖面被寒风拂起片片涟漪。
于?张氏来说,她垂老的心正彻底在涟漪中一寸寸的死去。就在方才,在宋追惗怀里闻见?若隐若现的苏合香那一刻。
他是从不熏这种?香的,而?她自己则常用乌合香,苏合香的味道近几日只在一个低贱如蝼蚁的奴才身上闻见?过,却一直映在她脑子里驱散不尽。眼下,这股恼人的香由丈夫身上袭入鼻稍,与印象中的香味儿重?叠,熏得她头痛欲裂。
“你在想什么?”
倏尔,宋追惗兜着她肩头的手抖一抖,由帐外孤盏投进的寂静暗黄中豁然一笑,“现在还想哭吗?”
张氏难答,她确实是想哭,却已欲哭无泪,水分以狂风扫落叶之势在这先前几个月挥发,独剩下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干瘪身体。或许曾于?那夜的烟花下有过涅槃的迹象,最终说来,又?只如一场辉煌的回光返照。
久等不来她的娇或嗔,宋追惗垂了浓密的睫毛,在他的脸上拉成一片茂盛的树林。然而?只能看到她蓬松的发顶,其间有几根白发在枯黄帐中极为显眼,明晃晃地提醒他——这个女人,曾以她简单的愚蠢滋养了他一路加官进爵。
他心内蓦然升起一点什么,丛脞繁织,理不出?缘由,总之是他久违许多?许多?年的一种?酸楚,有些令他鼻塞。好在他正平步青云,业已官居二品,兼任参知政事,以他比同龄人年轻许多?的身体来说,大概能熬过一朝宰辅童大人,最终站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如是想,他埋首在张氏发间轻吻一瞬,瓮声中带着些许志得意满,“改明儿,我去给你请封二品诰命,以后还会有一品诰命,让你再戴冠披帔地接受众人拜礼。再有宫内近日新出?有御造的雨花锦,你大约喜欢,我去求得一些来你做衣裳。”
他几乎从来不在甜言蜜语上吝啬,张氏听过近二十年这样的话儿,而?他也几乎都做到了,除了“几乎”以外微小的一点真?心。然她更膨胀的需求都是建立在这点儿真?心上,若无有,一切虚荣浮华皆为泡影。
斗帐之中,她已经不能再作出?回应,直到宋追惗要起身撩帐去吹蜡烛,她才轻掣他一把,“别吹灯。”
吹灯后,铺天?盖地的黑暗里,似乎总有人、许多?人站在灯火璀璨的黄泉彼岸凝望着等待她。而?身侧则是永远触碰不到真?实的黑暗……
火舌在兽耳铜盆里噗嗤跃起,随后一寸寸的气馁湮灭,直到天?光再度亮起,压下它在黑夜里的嚣张。
夜与日没有尽头,掠过轮转岁月已至二月,浅浅余寒春半,雪消蕙草初长?①,骨里红梅与苍白玉兰在枝头渐渐枯萎,新一季蔷薇的新叶反徐徐吞没墙头。一树梨白下,有春兰、迎春、三色堇、金盏菊、仙客来、结香、一品红均生嫩苞,等待朔风褪去,暖风拂来。
长?亭下正演一出?“十八相送”,明珠在早春的锦色中轻风兜挽、轻风兜挽地扯着宋知濯用绸带扎紧的袖边儿,“你今儿可别再大意了,平日间说你你也不听,不过是操练嘛,何?苦那么卖命?搞得一身血呼啦嘶的伤,每日替你上药我都上不及。”
早春的风带着寒,宋知濯的衣领上缝了一圈儿紫貂毛,浅色下是深重?的幽蓝,剔透如一块蓝宝石。他替她将垂下的碎发捋过,指端带着极缠绵的风,“你心疼了?我晓得了,不过舞枪弄棒的,在所?难免嘛,我已经极小心了。外头冷得很,你快进屋去,我这就走了,没事儿的话晌午后我就回来。”
诸粉芳菲,四溢的流香兜着明珠的裙,她仰着小脸儿明目皓齿地一笑,眉黛初翠、绿云新上,“那我等你回来一道吃晚饭,赵妈妈传话儿来说今儿给我留着才掐的春笋。”
相舍后,辞过小春景,转到浮云廊,迎面走过来小月,满脸的春色,连裙上也沾绿带粉,秀色无边。
她指尖捏了张云绡帕,朝宋知濯福身问安,“大少爷早,这么早就要到团营里去?”
“嗳,当不起!”宋知濯虚扶她一把,带着些微惭色,唇间却笑得一丝高不可攀,“小月,我现在姑且称你小月,再过些日子,恐怕就要尊称你一声大夫人了。”
风游长?廊,撩动小月障帕垂笑,眼角溢出?志得意满,“大少爷说笑了,这还得多?亏了大少爷教我的话儿,不然朝堂上的事儿我哪里懂呢?据闻太夫人这些日吃不下睡不好,头发也见?白,前两日病过一场,更有末笃之态,即便?不喝那药,恐怕亦撑不了多?久。”
晨曦照在宋知濯背上,似乎消得一切前仇旧恨,宋知濯的嗓音如刚解冻的溪水,流着颤颤的凉意,“她会的,我们?家这位太夫人,最是心痴意软,一脉同根传到老二身上,比她还甚,呵呵…,我在这里,就先提前祝你与我父亲夫妻美满,恩长?爱永,白首共进。”
“白首共进”四字,莫如投湖的珠宝砸进小月心里,止不住的泛金流翠。在她认为,宋追惗还那样年轻,只有同样年轻的自己才配与他共约白首,而?不是另一个迟暮垂颜年近四十的老女人!
摇首叹笑中,宋知濯错步而?过,直到走得远了,才隔着朝雾晨光回瞥一眼小月,只见?她轻盈的步伐转过游廊,俨然一只醉春梦蝶,沉在黄粱漩涡,却以为自己跌进的是一个酣甜的未来。
织光浮锦,这厢浮梦那厢醒,跟随小月得意的裙,摆过四回游廊、蔓延花间,即回了自个儿的屋子。进门便?朝一只肥厚得望不见?眼睛的獢獢犬挥起艳酥小袖,“诛碧、诛碧,来,你饿不饿?别急,等宰杀了肥羊,割了肉喂给你吃……。”
狗的长?舌添过她红馥香软的小脸,一人一狗嬉笑妍闹,流丽出?“咯咯”不断的尖利笑声。青莲正从门外路过,遥遥地朝屋里探一眼,只觉春寒如昨,恶风漫天?。
然而?人不关己,关己的“人”只在另一边,她牵裙而?出?,转到隔壁大院儿,眼光踅入槛窗,恍惚见?得明珠在妆案上坐着描眉,手中的蘸了黛粉的笔仿佛是马上长?枪,凝重?地杀入一片盈草浅浅的草原。
青莲荡目一笑,捉了螺纹纱绣裙转进屋内。听见?细微声响,明珠执笔回望,立时把一张笑脸瘪得似叠纱皱锦,苦不堪言,“姐姐,你瞧,我怎么在这事儿上就这样笨,你分明教过我的,我怎么老是画不好?”
“这也不是一朝一夕就成的,”青莲拖一张折背椅座在她面前,夺了笔蘸了粉,掐了她的下巴,一笔一细地描来,“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的,你急什么?我头先听人进来报我,说是金源寺来了个姑子,在角门上报你师父像是快不行了,我赶着来告诉你,你是什么个意思,要不要去见?她一面?”
像是有细针扎一下明珠的心,绵绵的一股疼泛起,她猛地捉了青莲的腕子,“姐姐,烦请你去叫人给我套车,我要去金源寺一趟。”
“晓得了,”青莲揉拍了她的肩,声音沉而?暖,拂掉了明珠骤然焦躁的情绪,“我想着她养你一场,你又?是个心软的,必定是要去送送的,我已叫那姑子在门外候着了。你莫急,先换了衣裳,我去叫上人套车,再装点子银子,收敛送葬,哪个不要钱?”
两头忙开,只等明珠换上暗红绸面斗篷,鹅黄粉缎掐腰袄、粉白云锦留仙裙,一行人登舆而?去,直奔西城门外。
那派下来的小尼姑骤见?明珠时,险些不敢认,还是明珠换她一声“清衍小师妹”她才敢叫唤,在车上更是频频拿眼睇她,好半晌才羞垂了灰帽嗫言,“清心小师姐,你现在真?是不一样了,再不似从前那般穿丁打补的落魄样儿,像个官宦人家的阔小姐,就跟来咱们?庙里拜祭的那些千金小姐也差不多?。”
“是吗?”明珠嫣然一笑,只这双亮晶晶的杏眼还似从前,里头似乎永远弯着一泊银辉的湖,不枯不竭,滋养着无穷的生命力,蓬勃出?万世不灭的顽强。
笑间,车辙已经压出?长?长?的雪痕,直连到了城外,萧萧的风灌入车内,刮得人脸疼。青莲穿了夹的软缎袄,倒是不惧,连清衍身上也罩了青灰棉袍,独绮帐,因?出?来得急,只一件单绒粉桃褂,一条碧水裙,冷得直发抖。
说话儿间,明珠将她拥过,困在怀内,掣了斗篷将她罩住,抬眼略带疏离地同清衍说话儿,“小师妹,我师父到底得的什么病?上回我派人送来五十两银子,可有替他请大夫瞧过了?”
那清衍将眼避过,有些窘迫地缩在马车外角,“从秋天?起就听她咳嗽,一连没有断过,入了冬,又?逐渐咳出?些血丝来,年前就起不来床了。您上回派人送银子来我不晓得,大概是送到方丈那里去了,至于?请没请大夫,我也不晓得。”
侧上青莲泛起一笑,拉过她搂在绮帐胸前的一只手半捂半拍地讥诮着,“你瞧,你上回那五十两又?白打了水漂不是?我看这群姑子就是油锅里的散钱也要捞来花,更别提白花花的银子。咱们?这回上去,要请大夫也叫明丰亲自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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