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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殿在太液池畔,临水而建,夏日清凉宜人,到冬天就颇湿冷了。殿里才笼了火盆,不算暖热,攸桐身上披风都没解,在包扎伤口后,便探出一只?手腕给人诊脉,心思仍系在方才的事上,不知许朝宗能否想通,免却傅煜大动干戈。

听见太医道?喜的话,她懵了下,怀疑是听错了。

“你?刚说?……”

“这是喜脉。”太医久在宫闱,又常往来京城高门内宅之间,于妇科之事极为擅长?,笑吟吟道?:“夫人脉象流利、圆滑如珠,跟先前迥异,依下官看是喜脉无疑。这些时日天寒地冻,该当好生调养,万不可轻率大意,伤及胎儿。”

这话字正腔圆,说?得明明白白。

攸桐一瞬间回过味来,心头乍喜,抬起头恰见傅煜快步而入。

四目对视,攸桐胸腔里砰砰乱跳,傅煜显然也?听见了这番话,面露惊喜之色。

这位孙太医颇有本事,前阵子也?时常帮攸桐诊脉调理身体,既敢这样说?,便是有十成把握的。喜讯来得太过突然,傅煜强压兴奋,在人前端着统摄朝政的威仪姿态,那唇角却是忍不住地往上勾,追问了几句后,便让杜鹤送他出宫,晚点请到丹桂园里,详说?养胎之事。

杜鹤应命,客客气?气?地送太医出去?,顺道?掩上殿门。

外人尽去?,只?剩夫妻独对,傅煜那一身端肃的皮亦随之丢开,转过身,便结结实实将攸桐抱到满怀。兴奋无需收敛,他的嘴角几乎咧到耳朵根,用?力在她眉心亲了下,声音里是不可置信的高兴,“他说?的,都是真的?”

“我又不会诊脉,不过——”攸桐眉眼?弯弯,笑睇他的眼?睛,“月事确实晚了。”

起先还以为是近来过于劳累,加之天气?转寒才会晚两日,便没太放在心上,如今看来,却是为此。昨晚两人提及即将临盆的傅澜音时,傅煜还曾将她压在身下,问她何时能添个孩子,谁知转过头,便有这喜讯出来。

满腔欢喜化为笑意,两人对坐着发笑。

片刻后,傅煜的手掌摩挲着贴到她小腹,“是在这里吗?”

“嗯。稍微往上一点。”攸桐握着他的手往上挪了挪。

隔着冬日的层层衣衫,摸不出区别?,傅煜忍不住往周遭摸索。

攸桐笑着按住他,“你?别?乱动!”

傅煜果然不乱动了,小心翼翼地贴在那里,嘴唇凑在她耳边,声音低沉温柔,“咱们也?有孩子了。高兴吗?”

“当然高兴啊。”攸桐开心得合不拢嘴。

傅煜亲她脸颊,“真的?”

怎么不是真的呢?来到这世间,家财、身世,认真算起来都不是她的,她真正拥有的其实少得可怜。做那涮肉坊,不止是为谋生,也?因觉得心里总不踏实,想做些属于她的东西——哪怕将来做得不够好,至少也?是她真实的痕迹。

如今,还有了这个孩子,她跟傅煜的孩子。

在初次嫁给他的时候,这些事情,她想都不敢想。

攸桐抬眉,目光越过傅煜的脖颈喉结,越过下颌的青青胡茬,对上他的眼?睛。深邃而溢满笑意的双眸,如墨玉一般,端贵峻整的风姿下,亦藏着温柔。

她环住他的腰,仰面抬头,温柔而欢喜地亲他的唇。

……

出宫回府后,孙太医再?度登门,向玉簪她们详细叮嘱了养胎的事。攸桐虽没张扬,却还是按捺不住激动,修书?将此事告诉傅澜音和?杜双溪,而后又请了魏夫人过来。

这边欢天喜地,皇宫的含凉殿里,却冷清孤寂。

庭院积雪无人清扫,唯有三餐送来,一如既往。

恐怕数重宫墙之外,他的母亲令贵太妃、皇太后,和?那几位妃嫔,处境也?颇艰难。

许朝宗对着漆黑的夜空枯坐,直到天色将明时,才缓缓起身,而后到桌边研磨铺纸。写废的纸一张张丢在纸篓里,他写得断断续续,直到傍晚时分,才写成一份字迹潦草的罪己诏。他也?不急着拿出去?,睡了整宿后醒来,翻看了两遍,觉得不会后悔了,才命宫人递信于傅煜。

这日的早朝上,销声匿迹数月之久的惠安帝,亲自临朝。

枯瘦的身躯、憔悴的容貌,这位曾温润如玉、端贵瑰秀的帝王,已然没了从前的风采。

他孤身坐在帝位,明黄的衣裳空荡半旧,被砍掉的扶手龙头尚未修复,提醒着当日惨遭洗劫时的乱象。

京城被破、皇宫遭劫,这数月的煎熬无人知晓,众臣只?跪伏在地,听他那道?罪己诏。

“……长?于深宫之中,暗于经国之务,不知稼穑之艰难,不恤征戍之劳苦。天谴于上而朕不寤,人怨于下而朕不知,人冤不能理,吏黠不能禁……罪实在予,永言愧悼……”

久郁之后身体虚弱,声音便不似从前洪亮。

念到后来,气?力似乎不支,声音更弱。

跪在后面的臣子,起初还能听清言辞,到后来,也?只?能模糊辨出一半。

直到念完,许朝宗还愣愣地坐在那里,满朝上下,因傅煜伯侄没动静,也?无人出声。

死一般的寂静,半晌,许朝宗太抬起眼?皮,看向底下跪伏的文?武官员。驾崩退位之前,这些人仍是他的臣子,但其中很多?面容,他都不记得,甚至从没见过。积弊革除之时,朝堂上的人手也?换了一拨,这天下名义上是他许家的,其实早已改头换姓。

当日忍辱求生,苟活于乱兵之下,原只?为一腔怒气?,不愿傅家轻易得逞。

到头来,却还是为他人做嫁衣,算盘落空。

许朝宗的目光在傅煜脸上稍稍一顿,便即挪开,起身时晃了下,忙扶着龙椅站稳。袍袖微摆,冠珠轻晃,内监细长?的声音里,这是他最后一次临朝。直至走远,原本强撑的那口气?松懈,他才撑不住地踉跄两步,扑倒在地上。

夙夜难寐的身体早已掏空,在倒地的一瞬,许朝宗喷出半口鲜血。

当日子夜,惠安帝驾崩。

没有禅位,没有遗旨,只?留那道?罪己诏,昭告于天下。

……

皇帝驾崩的消息,最早报到傅煜跟前,而后报到傅德明那里。

熙平帝膝下三子,长?子病故、英王死于宫变,子嗣尽除。而许朝宗虽成婚数年,身边也?只?两位公主,并无子嗣——倘若有,在这场乱事里,怕是也?要?杳无踪迹的。宫禁防卫、京畿戍卫和?朝政大权皆握在傅家手里,就只?差明日清晨公布丧讯,拥立新帝。

冬夜深沉漆黑,傅德明住的相府里,却是灯火通明。

手握重兵的徐夔最先赶来,而后是早已投入傅家麾下的几位尚书?文?臣,因住得远近不已,陆续赶来。人还没凑齐,傅德明瞧着时辰,留徐夔坐镇厅中,他回书?房取个东西。

到得书?房门外,却碰见了衣裳严整的沈氏。傅德明微愣,却仍开了屋门,让她进去?,“深更半夜,你?怎么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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