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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迁徙候鸟般的人潮再度遍布被冷清久据的墓园。

不同于山下传统墓区的香烟袅袅,半山腰的生态墓区里,各色花朵正迎着单薄的阳光自在静放,前来祭扫的人也仿佛置身于一趟惬意的春日踏青。

“怎么看都是大伯这边的花开得最好。”

衣着端庄的女士微微俯身,试图扶起一段被风吹斜的花枝。

察觉到母亲的意图,厉修主动接过她正不知如何搁置的手袋。

“这一次分开,再见面要等你放暑假了。”趁妻子与两位新结识的女士攀谈之际,厉父也与儿子交谈起来,“有时间多跟你妈妈联系,我总是出差,你又不在,她一个人难免孤单。”

“我知道。”

尽管不认同父亲对待大伯的旧态,但父亲对母亲的关怀是厉修毋庸置疑的。

“还在跟我赌气?”

“为什么?”

“为你大伯。”

“就算我这么想,他也已经不在了。”

支持自己继续与父亲对抗的理由,已经没有了。

“不是因为他,难道是你自己决定要留在国内?”那绅士般儒雅的中年男士不禁眉峰一耸,“为什么?你那两个关系不错的朋友不是也被选中了吗,他们也不去?”

“他们会去,去年已经提交了材料,现在护照也到位了。”

“要知道,去海外名校交换学习这样的好机会,多少像你这样的大学生挤破头都争不到。倘若你决定毕业后留在国内发展,在履历里添上这样一笔也是能巩固优势的。”

“比起那些,我更想巩固自己在其他领域的优势。”

“哦?”儿子鲜有的“谦逊”令中年男子略感意外,“除了你大伯的事,还有什么能让你感到棘手。”

“一开始并不觉得是多么重要的事,却渐渐地,变得越来越无法忽视。可越是‘重视’,就越感觉不到自己有‘优势’……”

“既然如此,何不借这次出国的机会,给自己重新思考的时间?就像你的那些朋友,他们难道不是为了解除自身受到的某种限制,才想要去到国外,去到更广阔的世界中,寻求加固‘优势’的方法吗?”

“的确。他们是要去到陌生的地方,了解陌生的文化,我不过是先他们一步,去了陌生的地方而已。”

“即便有相似之处,也不轻易要认为自己和别人是一样的。你回国少说有五年,而他们只去一年,不仅是时间,单说在校期间的成就和影响力,他们也不足以与你相提并论。”

顽固的等级观,强烈的优越感,这些经言传身教而得的特质,无疑使厉修更加切身地感受到父亲的内心。

“既然可以为了回国念书而和我翻脸,那么你现在,又有什么理由自我怀疑呢?”

“……这分别是我先生还有儿子,”这时,厉母领着两位女士,向父子俩介绍道,“这两位是大伯的‘邻居’的家属。”

“您好。”

“您好。”

简单打过招呼后,两位女士又不禁向厉母连连赞道:“您真是好福气,有个这么帅气的儿子!”

“可不是吗,我侄女刚才还一直跟我说,旁边那个男孩子长得太帅了。”

“哪里哪里,你们太客气了……”

避开再度陷入热络的女人们,父子俩默默走到花坛边。

坛中,松软的土壤还透着前日连续的降雨带来的湿气。

“回国这几年,你有想过他会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样的原因而离开吗?”

循着父亲平静的声音,厉修的目光也转向坛中盛开得最鲜艳的几簇花朵:“有考虑过精神方面的原因。”

他想过大伯可能会因精神失常而致行为异常,却没想到真正不允许那人继续在世上逗留的,竟然是身体上的恶疾……

“不顾我的反对一意孤行,到头来没有等到他完全康复,却仅仅是拖延了他死亡的时间……对此,你可曾后悔?”

“不曾。”

尽管不能完全猜透父亲的用意,厉修的回答依旧毫不犹疑:就算再让他选择一次,他也还是会选择回来——因为他知道,那个曾带给他美好童年的人,会将能让他继续感受到美好的人,带到他的跟前。

“这样想,就对了。”

“嗯?”

“不去交换学习也好,留在国内发展也罢,你也是成年人了,你的人生应当由你自己做主,你的选择也应该由你自己负责。”望见儿子眼中微薄的疑虑,像是要彻底打消它,中年男子背过身,边朝迎面而来的妻子走去,边沉声道,“无论你想要的是什么,尽管去得到它。”

时近中午,正是部分早到的祭扫者返程的高峰。

人影交错的停车场内,自石阶相继而下的一家三口却形同陌路。

“你跟他一辆车回去,还是跟我?”

伴随车钥匙解锁键而来的一声轻响,许季宁腾出另一只手,掸了掸方才染上裙摆的香灰。

没有回应母亲的询问,靳坤默默走向一辆白色轿车,拉开车门,上了后座,再“砰”地将门给带上。

见状,一旁穿灰色西式套装的男人也只是垂目哼笑一声:“看你们母子关系融洽,真叫人感动。”

“对于在孩子面前没有威严的父亲而言,世上又岂止区区一件动人的事?”

“愿意聆听同样不受孩子尊敬的妻子的教诲,我也常常被自己的耐心感动呢。”像是习惯了对方话中的锋芒,靳向永脸上依然带着不屑的笑,“报到那天,听说是你亲自去学校给他善的后?”

“总裁办公室果然人才辈出,看来程秘书除了伺候人也并非一无是处。”

“跟了我这么些年,小程自然熟悉我的想法。不仅办事不用我操心,公司内情也能及时反馈,相比不会伺候人的妻子,乖巧体贴的下属不是更可爱吗?”

“只可惜,那位‘乖巧体贴的下属’有个贪得无厌的上司。正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在不愿弃股离婚的风流男人眼中,程小姐这样贵不为‘妻’,贱不如‘妾’,却能苟安于‘偷’的下阶的年轻女孩,的确是最实惠的消遣。”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清高,都是让人消遣的东西,还分什么贵贱啊……”

隔着只下降不足一寸的车窗,双亲旗鼓相当的“交谈”持续刺痛着靳坤的神经。

脑袋僵硬地靠着散发出淡淡清香的车座,闭目的瞬间,他隐约听到重物在平地上滑行出一段距离后发出的清脆声响……

和F大的人在保龄球馆打球的那日,场馆内整晚都回荡着这样的声音……

那晚,包括他和周舒诚在内的几个大一生很快便在前辈们的高超球技下“败阵”,再后来,不似其他人那样求胜心切的两人就在一旁聊了起来。

“你们已经联系过了?”

“……嗯。她没告诉你?”

出乎他意料的是,曲依居然没有将学校里的事告诉周舒诚。

“年初一那天我和柳瑛涵一起去她家,碰巧才知道她那时联系不上你。知道我这边也联系不上你,她比我还要着急。”见他没有回应,周舒诚继续道,“就算不当她是朋友,这样做也太让人担心了……”

“不当她……是朋友?我么?”

注意到那黑白分明的眼中莫名的闪光,片刻犹豫后,伴随周舒诚的声音而来的,有“哐当”一阵清晰的撞击声,还有F大社长为这满分的一击发出的高呼——

“你……喜欢曲依……对吧?”

“哐当——”

相邻球道上,再次有人打出了满分。

“谁告诉你……”

知道这件事的只有辛凯,难道是……

“啊,也没有听谁说,仅仅……是我的感觉……”

周舒诚说……“感觉”?

“事实上,我以前……有对曲依表白过……两次。”

“两次?”

他知道周舒诚对曲依表白过,不曾想竟是两次!

“说出来你别笑我,第一次是初二的时候,我发了短信,但好像把她吓到了;自那以后,她开始回避我,初中毕业后甚至完全消失了。直到去你们学校打比赛,我才再次见到她。我那时还没死心,又趁着秋游的机会当面询问过她,但被婉拒了。原因是,她承认自己……有喜欢的人。”

是的,他记得平安夜那晚,周舒诚在小酒馆里说过类似的醉话。

“至于你,我最初也觉得你跟她只是普通朋友,可平安夜那晚,在辛凯打工的地方,跟景瑶用飞镖打赌那时……你的表现,太明显了。”

那样温柔的语气,那样耐心的指导,那样坚定的认可……

那分明不是自己初次在友谊赛上见到的,那个桀骜不驯的靳坤。

“你是怎么……”

“所有人都以为,你是为了求胜才会那样做,”望向对方越发惊讶的眸子,周舒诚的面颊也绷得紧紧的,“可我知道,那样‘特别’的注视……并不适用于‘普通朋友’。”

他不讨厌靳坤,甚至还颇为欣赏对方的我行我素,可即便如此,在察觉到对方也喜欢曲依后,他还是感到胸中憋闷;最终只能用最不擅长的方法——喝酒,来自我麻痹……

“还在喜欢么……现在……”

虽然没有得到正面回应,但透过对方浅麦色面上淡淡的红晕,周舒诚默默在心中总结了答案:“我放弃了。”

“放弃……”

“明知她喜欢的人也喜欢她,在祝福的同时却还抱有侥幸,那样太卑鄙了。”像是从对方紧促的视线中读出了深深的不安,周舒诚转过脸,低声道,“你也许不知道,初一那天早上,曲依是被厉修送回来的……”

墓园中,稀薄的春光难以温暖车内人僵涩的身体。

“砰”的车门关闭声后,许季宁边发动汽车,边系上安全带:“晚上两边的亲戚一起吃饭,你是自己去还是坐我的车。”

“我自己去。”

目送靳向永驾驶的黑色轿车驶过面前,许季宁却不慌不忙地倒车:“刚才都听见了吧,学校里的事你爸一清二楚。”

见他不应声,她又道:“你爷爷的股份到了他手上,也只会成为用来打压我的工具,他根本不会管你。”

“给你又有什么分别?你就不会借此打压他?”

“姓杨的一家子让你背了这么大的黑锅,你难道不想拨乱反正?”

“想以‘平反’为由让我给你签字么?”像是厌倦了类似的谈话,靳坤侧过头,漠然望向窗外不断掠过的风景,“有这个功夫游说我,不如去调查靳向永和程斓。想赢的话,至少得确保开庭那天,你的出轨举证不会少于他的。”

也罢,既然无法摆脱,索性就这么混乱下去吧。

反正,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清明过后,气温有了小幅度的回升。

不出几日,榕树深绿的树冠上便探出了好些鹅黄的新叶。

文学院。

“下午没课,要去机房吗?”

对于陪潘梓婷做普通话测试的约定,曲依并未忘记。

注意到田玊放学后没有和其他人同行,潘梓婷有些犹豫:“可以下次去吗,我临时……有点事……”

“当然。”见她神色紧张,曲依不禁担心,“需要我帮忙么?”

“小事而已,我自己能应付!”

“好。”

食堂。

没等曲依吃几口饭,邻桌嗡嗡的话声便吊住了她的胃口:

“听说了么,杨晔被学院口头警告了。”

“警告?为什么?”

“好像是因为之前靳坤打人的事。”

“挨了打还要被警告?训导处简直神逻辑!”

“莫非打人事件另有隐情?也没见取消靳坤的记过处分啊。”

“说是涉及当事人隐私,学校没做公开回应。”

“猫腻……”

从杨晔“自首”起的一周后,新的处罚决定如约而至。

随之衍生的各种言论更是一波接着一波。

有人认为靳坤有意拖杨晔下水,学校判决不公;有人猜测靳坤动用家庭背景疏通关系,记过只是学校的表面动作,他本身其实根本没有受到处罚;还有人发起群内讨论,狂热搜集靳坤入校以来的“恶形恶状”……

相较之下,对杨晔的评议则较为鲜明地分离为两个标签:“受害者”以及“软柿子”。

然而使人颇为费解的是,两位“当事人”对此却好像并不在意。

仿佛预料到了如今的局面,两人依旧按时到堂,相互间虽无交集,却也不刻意回避,一如街头随机邂逅的两个最普通的陌生人。

对于细节尽管还不是十分清楚,但凭借出色的听力,曲依仍总结出了“杨晔受到口头警告”、“靳坤记过处分不变”的关键信息。

被好奇心不断催促着,她迫不及待想要了解一切!

忽然间,人群中闪过一张熟悉的脸——

吃过午饭,杨晔独自步行回宿舍。

得知他受到警告后,那些本就不喜欢靳坤的同学仿佛也将他视作了病原体,能避则避。唯一关系亲近的蒋斯远虽未对他区别以待,出于某些不明原因最近也常常不在宿舍里。

“杨晔!”

以至于被人唤出名字时,他也以为那是幻听——因为那是一个女声。

“怎么又是……你还要我怎样!”

那忽然出现的女孩令男生平淡的眉目顿时起了少许皱褶:高高束起的黑色马尾,洁净饱满的额头,略显单薄的身躯裹在深灰色针织外套下——除了曲依还能有谁?

“别误会,我不是来威胁你的!”她双手并用,试图打消对方的戒备,“那个……听说你受到了警告,我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靳坤没跟你说吗?”

“他说要一个人待一段时间,所以我们最近……没有联系。”

“哈?”短暂诧异后,他偏过脸,视线也侧向一旁,“……总之,是我主动去训导处说明的,照着他的意愿,全程没有提到你,只说是我们之间的矛盾。现在学校给我下达了口头警告,但靳坤涉及肢体暴力,原处分不变……”

“谢谢你!”

“为什么谢我?他终究还是会被记过……”

“不是那样!”这一刻,她眼底仿佛有泪光在晃动,“请你主动去说明一切,不是要帮他消除处分,是要你跟他一起承担责任!”

“什么……”

“靳坤太不会保护自己了,只要涉及到身边相关的人,他就把自己当成沙袋,任外界如何击打也不知道喊疼!可你应该清楚,他不做声不是因为感受不到痛,而是他知道即使喊出来,也不会有人在意他的痛。所以,为了不殃及无辜,为了保护想保护的人,他宁可让自己成为箭靶,以为只要自己不倒下,身边的人就能避免受伤。他毫无顾虑地把后背留给自己信任的人,倘若对方辜负这份信任,他就会腹背受敌……我之所以感谢你,是因为这一次,你认清了错误的本质,也做出了和他同样勇敢的回应!”

拳头在长袖遮掩下微微颤抖着,杨晔双唇紧抿,牙关紧合,内心如同半空炸开的棉絮,零散飘落的种种情绪厚重却又轻盈。

见他抿唇不语,她继又补充:“至于录音……我已经删除了原始音频,也没留存什么备份,所以你不用担心。”

“我下午还有课,先,先回宿舍了!”

突如其来的感谢,突如其来的保证,突如其来的女孩……

再也无法直视对方眸底跳耀的光辉,满心慌乱的杨晔几乎拔腿就跑——

能够让她这样的人毫无保留地付出,也难怪靳坤会惹上厉修这样的劲敌。

但不可置否,能够拥有这样的“同伴”,着实让人羡慕。

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能拥有这样的同伴,那就太好了。

唯独这一次,自己没有像懦夫一样逃避,真是太好了。

下午,田玊没来社团。

“做出那种事,她当然没脸来。”

撂过狠话,梁媛媛拧开水壶,正要喝水。

“差不多行了。你们两个上课位置那么近,宿舍又在同一楼,以后怎么见面……

听蒋斯远这么说,她立刻反驳:“你是不是我男朋友,胳膊肘往哪拐呢?”

和田玊闹翻后没多久,两人就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为了与梁媛媛“步调一致”,蒋斯远不仅被要求拉黑田玊的手机号码,连对方的社交账号也要取消关注。

“媛媛……”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娇怯的女声。

“嗯?”见玲珑小巧的潘梓婷身后还跟着高挑的辛凯,梁媛媛觉得颇为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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