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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静现在是一位乐器藏家了。

吃这么一顿饭的工夫,她给十音展示了她的不下十件藏品,它们多为提琴制品。文静的话题始终弯弯绕绕,并不提那监听器内迫切要问的琴弓,依旧只在收藏话题上迂回不去。

监听器中的男声一直在屏息等待,也未露出一丝不耐。

他们要的琴弓,应该就是孟冬的那一根。

当年妈妈将这根弓赠与孟冬,十音一直以为她是喜爱孟冬,想要把最好的东西传给最合适的人,物尽其用。原来竟是另有深意的?

云海虽说在旁,这个场景下十音却不可能与他讨论,只有独自思考。

思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明,监听器里提及一位顾先生,他是什么人?看来这东西对他至关重要。

顾……十音在排查印象中与爸爸妈妈相关的顾姓男性,隐隐是有那么一个人浮现出来,顾叔叔?

十音想起来了,在她的童年记忆中,曾有过那么一位小个子的顾叔叔,来家中做过客。

但是爸爸当时找他到家做什么来着,难道与琴相关?十音迅速搜索记忆,爸爸从前似乎提过,他的某位老同学中,家里是有一位制琴师的长辈,至于是不是那位顾叔叔家的长辈,她不知道。

江南的确有位制琴大师,姓顾名天成,然而世上的顾姓之人着实太多,这种联系未免牵强。

无论文静背后的那位顾先生是谁,关于那柄象牙琴弓的具体去向,他应该并不确定,至少并非十拿九稳。不然他们何苦用如此谨慎的方式打探?

文静正在给十音展示那柄,两百年前俄皇使用过的琴弓,是她年后才收入手的。

“师姐真有收藏眼光,”十音随口问着,“您对提琴相关的制品,仿佛特别感兴趣?”

文静在偷瞥云海,眼神里饱含幽怨哀伤。仿佛在说“还不是为了你”。

云海的确是爱琴之人,就算当年和十音打赌,他赌那位遗书的收信人梁先生,有一天一定会来找到十音,他提出的赌注也是一根好弓。

文静这用心良苦……

十音由得空气中哀怨暗涌,她无暇去想云队是不是曾经给过文师姐任何不恰当的暗示与许诺,只是趁机思忖制弓的技术问题。

她不通技术,但琴弓那么细细一杆,结构非常简单。秘密究竟藏于何处?

是尾端的旋钮?孟冬每天都需要调整这枚旋钮,旋钮与弓杆的接缝只是一个小小的螺纹眼,里头存在机关的可能性很低。

那么,会不会是那枚象牙的马尾库?象牙之中如何收藏秘密?这些日子,十音数次把玩孟冬的琴弓,绽放着黯淡光泽的象牙尾库上,手工雕花精美而完整,薄薄小小的一枚,应该很难藏入什么秘密。

况且孟冬每半年还要请人更换一次弓毛,这秘密很可能落入更换弓毛的技师之手。爸爸如果想要让这秘密牢固、安全一点,就不会藏在如此易得的位置。

会在哪里呢,难道雕花之中本来就有玄机?更像天方夜谭了。

十音仍是百思不得其解,文静终于将话题绕过来了:“十音,你家里从前也会有很好的琴弓吧?也让你的母亲随琴当了吗?”

十音在想,她不可以回避这个问题,但也不能大谈特谈,要自然,要显得对琴弓的秘密毫不生疑。

她想起孟冬提及的反测谎话题。文静也是修过反测谎科目的,不知道成绩如何?她将目光大方投向对方,慢慢地……十音的眼眶里已经酝满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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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奏者通常不止拥有一根琴弓,十音觉得她也许应该庆幸,妈妈不但拥有两根琴弓,恰巧还都是象牙琴弓。

她犹记得她跑去卖弓那天,家中的窘迫情境。

爸爸公司经营顺风顺水那阵,成立过一个生物医药方面的实验室。资金链出现问题后,爸爸继续往那个实验室里追加投入、招募专家、添置设备。后来资金问题日益严重,爸爸仍未放弃实验室,为了支撑公司运营,爸爸将家中房产尽数抵押给了供应商,妈妈也在抵押协议上签了字。爸爸过世之后,医药公司资金链彻底断裂,宣告破产,家中房产同为抵押物,被法院一并封了,无论如何,它们进入了清算序列。

十音不是没过抱怨,如果爸爸肯认命那么一点点,不要为了那个颗粒无收的实验室孤注一掷,不将所有的东西尽数抵押进去打拼,爸爸就不会走投无路轻生,她们母女的境况也不至于差到极点。

但是妈妈抱着她痛哭流涕:“加加,你不懂、你不了解的,欠人的总要还,你爸爸是不甘心啊,他知道这辈子都还不清,他一心想做得好一些、再好一些,能弥补一点是一点。前几个月的情况还很好,可能是有什么竞争对手不惜血本想要搞垮他,他没想到会这样的,就是苦了我们加加了。”

那个时候,十音对妈妈的这席话一知半解。

她只是认命地想,也许是那些供应商与老爸多年的交情,爸爸生怕医药公司清算时资不抵债,他不忍人家吃亏,故而倾其所有,也要偿还货款。爸爸是诚信守诺的商人,这是唯一值得安慰的事实了。

但老爸仿佛言重了,十音从律师那里明明听闻,公司的加上家里的资产,正正好好资、债相抵。世上能有什么债,至于这一辈子都偿还不清?

如今迷雾如剥洋葱般层层褪去,十音再次思量妈妈的话,心里才有了另一层揣测。爸爸不惜代价成立实验室、放手一搏、仍怕今生都难以偿还的人,恐怕根本不是那些供应商。

孟冬不怎么愿听她这些分析,真相也许很狰狞,但该发生的都已发生,反复猜测有什么用,她好拿来当再次逃逸的借口么?

雨林那两天,十音又提及此事,始终难以释怀。

孟冬干脆一针见血:“绕来绕去,那个词始终不肯出口,我替你说,无非我是一只怪胎。我只问,怪物你要不要?”

“……你不是。”

“看来如果我是怪物,你就不要了。”

“要!我当然要!”

“我知道。”孟冬很自信,好端端地在亲她了,忽又笃她一记脑门,“爸爸生前最担心你对我做什么?”

“辜负你。”

“你时刻记得就行。”他将她拥紧了,揉着她的发声声唤她,又说,“加加,你们人类真是,让人又爱又狠。”

“……”

高考结束那年夏末,一无所有的母女俩最终可以搬走的,无非只是一些旧衣、旧书、旧电脑、以及一口妈妈执意要带走的小保险箱。

当时千灯镇的祖宅还无人来通知收走,按理说最经济的做法,是十音选择住校,而妈妈住回老宅。但妈妈不同于别的妈妈,她的眼睛看不见,千灯镇连找个便利店都要走到三公里外的加油站,十音不放心妈妈独自在家,就算成本高些、赚钱艰难些,她只有妈妈一个相依为命的人了。

就快要开学,新生助学贷款的申请刚刚递交,十音终于在S市离学校不远的地方租到一处一室户的小房子,处于那种50年代建造的小居民楼内。

妈妈的旧琴送到典当行里换来的钱很少,只够了母女俩的房租押金以及头三个月的房租。

十音很快发现家里还需要柴米油盐。搬家已经花光了母女俩最后的积蓄,搬家费是十音利用暑假在W市琴行打工挣下的钱。

十音不是没有想过找孟冬。

半年前她离开S市回户籍地备考,临别那天孟冬送她,她走了几步,蓦地回过身,大声冲着他喊:“梁孟冬你不许改变主意出国,在演奏系乖乖等我知道吗,我们一起向前走!”

孟冬冲她挥一挥手,偏开目光在笑:“神经病。”

十音也使劲笑:“孟冬你先走,我看着你走。”

少年没理她,一动不动立在夕阳底下,淡淡夕光染上他的脸,十音隐隐看得见他唇角的似笑非笑:“余十音你快去快回。”

十音闻言回身走,走了几步回头再看,孟冬依旧站着。

再跑再看,几次回身,孟冬始终站在那里。十音离得很远了,冲他奋力地挥手。少年不再挥手,抱臂站定,目光仍锁着她,好像永远都不会离开。

高三上结束的那个学期,孟冬已经收到欧洲两家音乐学院的邀请,优厚的入学条件、被著名大师直接相中收为弟子,旁人皆是无比艳羡,尹老师也喜不自胜,给了弟子许多建议。

十音早就开始调研留学信息,但她很快发现有些难度,她的专业程度大学毕业再去择校会容易得多,可选的专业也会宽很多。

她有时候旁敲侧击,问孟冬能不能接受异地恋,四年其实过得很快,何况中间还有寒暑假,一年至少能见两次面。

孟冬笑她有病,说他大学暂时不考虑出国,那两所根本不是自己的心仪学校。

众同学听闻皆唏嘘,议论纷纷,那两所他还不心仪?梁孟冬这就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你就造吧,天才真懂暴殄天物,看你造到什么时候。

孟冬还在演奏系等她,十音的名字却在音教系。

连当面解释都做不到,还要向人借生活费这种事情……十音这辈子都没经历过。她真是不懂该怎么做。

十音咬咬牙,一连找了七、八家琴行,总算找到一家肯预付工资的,虽然离学校远一些,终于有米下锅了。

上课、琴行、回家……大一初始的日子就这么过。十音忙到甚至没有时间跑去演奏系找一回孟冬。

国庆长假前夕,她夜间上班那家琴行的店长交给她一台电脑,说这位学生比较特殊,不方便露面,但指名要你陪练。

十音教课亲和、耐心、专业,平常指定她任教或陪练的家长的确不少。

但这一例听得她格外难受,一个不方便露面的孩子,这恐怕是个和妈妈一样的孩子吧?有音乐的梦,却也许没了身体条件。

她又好奇这不见面要怎么陪练。

店长说,对方家长想了个办法,说是能接受视频陪练,学生传来的pdf琴谱就在电脑桌面上,你拨扣扣视频通话,学生应该已经在线等着你了。

十音对着摄像头笑,但屏幕一片漆黑,对方的摄像头应该是被什么有意遮挡了,她看不见。

“小宝贝,你能看见老师么?”

聊天界面里亮起文字:“可以。”

十音难过得想哭,想这莫非是个聋哑孩子。

“小宝贝你好厉害,已经在学巴赫平均律了?我们今天要弹第一首对不对?”

那边不再打字,电脑的音箱里响起琴声。

十音发现这是一位在演奏习惯上很成熟的小朋友,他听起来甚至具备演奏经验,并没有太多练习上的陋习,感觉纯粹只是练习时间不够。或许,身体不好?

“亲爱的,你是不是没有足够的练习时间?没关系的,我们不求吃下整首曲子,一次做到一到两个乐句的完成度,日积月累就会非常棒,我们先来分一下声部……”

“小宝贝,你在弹右手的时候,在心里要唱左手旋律,能做到吗?弹左手的时候反之,要唱右手,这样反复练习,旋律线就种在你心里啦。现在我们把右手再来一遍……”

“这段你可不能混过去哟,我们不能还没学会走就学跑对吗?宝贝能开摄像头给老师看看你的手型吗?”

“不能。”

除了不说话不露面不让看手型,学生总体很配合,整个长假期间雷打不动,每晚准时上线练琴三小时,很有耐力和韧劲,进步神速,一本平均律他一曲一曲练下去,不厌其烦。

长假快结束时,十音和他聊天:“小宝贝,明天起我们的课好像改成每晚一小时了对么?你觉得老师需要改进陪练方法吗?会不会太枯燥?在琴行,老师会给小朋友敲章,一颗心心代表你做得很棒,攒十颗心心就能换一张积分卡。老师也给你准备了一个小本子,给你也记录上积分,到时候你就能用你的成绩换礼物了。”

那边沉默半天,发来一行字:“你买的礼物?”

十音在笑:“亲爱的,你要老师自己给你买礼物啊?也可以的,你想要什么?”

对方随手甩出一张图片,十音扫一眼,认得那是一张原版CD。

“……好的,我答应了就一定给你买,明天买好了交给琴行的老师可以么?”十音心在滴血,还是腼腆地笑,“不过下次,宝贝还请提笔记本、乐谱本那类的小心愿可以吗?原版CD真是太贵啦,不怕你笑话,老师过得……还是有一点点拮据。”

对方不说话。

十音在保存图片,一边告诉学生明天午休,她可以去CD店淘一下。

“亲爱的,你这CD封面好眼熟哦,是……”

她注视着,就想起来了,这是一张1999年出版、鲁宾斯坦录音作品集第40号的贝多芬奏鸣曲集。唱片收录了三组贝多芬小提琴奏鸣曲,其中第一组正是《春天奏鸣曲》。

孟冬就有这张唱片,从前为了完成那次合奏,他借给十音听了很久很久。

十音怔住了,有被什么瞬间击中心脏的窒息感。

无论是因为什么,对那个还在等着她的人,她食言了。

开学之初,十音屏蔽了孟冬的手机号码。她悄悄定下目标,等年底她就有了积蓄,一切也都安顿妥了,她就跑去演奏系找孟冬,求得他的谅解。

真的一点时间都挤不出来么?也不是,十音承认自己有些逃避。她觉得窘迫,孟冬从未见过自己的窘迫样子,她不知道要怎么办。

她格外思念他,但在连温饱都发愁的当前,思念是奢侈品。一直可忍的思念,就在看到唱片那刻决了堤,明天……就去找他吧?

要杀要剐,她不应该逃避一个多月之久的。

十音本来在落泪,对着扣扣摄像头,她意识到学生看得到自己的样子。

她抹了抹眼睛,垂下眼帘,声音仍有些哽咽:“我认识这张唱片的,明天就去给宝贝买哦。我们今天课就到这。”

对方并没有如平日一般打字说再见,听声音似乎是在收拾东西,隔了许久,十音听见那头“哼”地一声。

那天之后,十音没有去给学生买礼物。

而此后每天一小时的陪练课,再没有通过电脑了,是学生亲自前来琴行完成的。

学生没有身体缺陷,生得英俊无可匹敌,手指纤长隽秀,那是她见过的、全世界最好看的手。

学生当面依旧沉默寡言,十音不再叫学生“小宝贝”,只是默默讲解、陪练,他的练习一丝不苟,像是完全沉浸在技术中,心无旁骛。有时十音也会开几句玩笑,可学生只回以铁黑面色,不发一言。

学生应该经常去拳馆练习搏击,他常常从拳馆直接来琴行,刚洗完澡,身上有清清爽爽的香皂味道。

有时下了课,十音会细细讲述这半年来家中的遭遇,告诉他,她原来的计划,年底……学生面无表情,只是冷眼倾听,毫不表态。

有时十音会让学生不要再浪费这个陪练费了:“你又不是钢琴专业的学生,自己的练琴任务也很繁重,每天花这么多时间在平均律上面不大值当,再说你弹得那么好,我也教不了啊。”学生的脾气不太好,听不得这话,一听她这么说,投来的目光似冰锥,扎在她心上汩汩冒血,十音连这话都不敢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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