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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突然起了一阵风。月夜里阴森森地有点冷,于是初夏里此起彼伏的蝉鸣声渐弱,只是偶尔有一两只那么切--切切地唤几声。
此时已经过了子时,街道上不会再有什么人。
月亮的影子在地上淡淡划过,魅影横行。
容端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只有他一人。
他抛下身后部将三千众人,一人独归。辽东团山堡一战,虽说大捷,可千里之外的殿堂上,如何看得到血肉模糊的士卒?哀嚎声、痛苦声、风声呼呼入耳,鸠鸟夜夜在空中悲鸣,无法安心,无法摆脱……看厌了生生死死,看倦了日复一日的白雪皑皑、血染大地。所以这一次召还,他希望早点回来,想早点回来……
当初只是年少时犯下了一个错误,却蹉跎了十几年的岁月,走了这十几年的弯路,仍旧看不到尽头……
他就这样在空无所有的街道上走着,慢慢走下去,像这十几年一样:人生苦痛,却无尽头。
难道真的只有战死沙场才是他的结局?
容端站在路中央,觉得心口处一片绞痛。
可能只是一时的软弱,一时的疲惫,所以,想停下来休息一会,迟疑一会。今夜,此时……
他抬起头,发现自己走到一道灰墙下。墙的尽头是墨色的大门,大门檐角旁挂着两个灯笼,烛火早已熄灭,字迹却依旧可辨。
一个‘瞿’字,力透纸背。
容端在那双灯笼下面站了很久,良久,直到听到雨打屋檐的声响,才发现脚边已经湿了一片。
当日里你低头含羞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可我却已经记不清你额边碎发有几许。
容端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自己还来这里干什么。他摇了摇头,抬起发麻的脚步向前走去,一步又一步。
草虫依旧低鸣着,月亮在云端里飘浮。
青崖。
他走到了石碑的附近,看着立着的大青石。这是瞿恩立的,方圆五里各有四块,是为了限制,为了惩诫。
其实是一直都知道的,却从来都没有来过。
他伸出手,摸了摸那些经年成形的苔藓。
只是一时的情动,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可这天地之大,终还有人跟我一般痛苦和迷惘。
于是容端避无可避地,再次走入了那片幽明通径之处。
竹草只是轻晃几下,便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此时子时已过。
院落里的灯依旧放着,在桌上微微闪亮。
桌子摆在桃花树下,时有花落,像飞舞的雪片。梅疏影就坐在那棵桃花树下,在吃面。
在这寂静的深夜里,似乎听得见‘滋-滋’的声响。
而在容端的记忆中,梅疏影动即拈花,静则扶柳。
上一次见到她,她在洗头,这一次,吃面?
于是容端笑了,嘴角一点一点绽开笑意。他朝着树下的女子走去。
听到脚步声,疏影放下筷子,飞快地用袖中帕子抹嘴,然后抬头--她脸上诧异的表情让容端有种得逞的得意。
“你,你怎么会来这里?”她问。
“哦”容端一挑眉,他的眉色很深,“我不能来?”他站在篱墙外,看着疏影拉了拉身上的长衫,快步走过来。他以为她要为他开门,但她只是走到他面前一尺多远的地方,有些困惑地看着他。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说。
“……”容端不语。
疏影的长衫随风鼓动,她仰着下巴,几分月色映在眼睛里。
“……我想你了。”容端说。
闻言,疏影微微眯了眼,像是在分辨这句话的真假,可这却是一句再假不过的情话,再真不过的废话。
无所谓真假。问不出缘由。
她没再说什么,伸手拉开了铁链,让容端进来。
容端随梅疏影走在院子里,彼时月明风清,暗香浮动。
疏影落座在她原先坐的地方,拉了拉身后浅月色的飘带。容端站着看了,然后坐在她对面:疏影没有让他进屋的意思。
坐下来之后,便陷入了沉默。并不是故意冷落他,只是不甚在意。是容端自顾自来找她的,她没有义务为彼此的尴尬解困。
更何况,我也不可能问你,这些年过得好么?
这对我们俩,近乎讥讽和嘲弄了。
沉默着坐了一会,容端自己动手抽出桌上多余的筷子,朝疏影面前的碗里伸去,待到碗沿,‘啪’一声被疏影的筷子夹住。她把它提在半空,问:“你干什么?”
容端没有松手放开筷子,“葱花啊,”他坦然而然地说道,“你以前不都是不吃,让我捡的么?”
“……”
疏影低头,看向面前那碗面,清汤寡面,光照鉴人,连自己的面容都看很清楚。
她的眼睛略微瞪大,似乎不敢相信面前这个人脸皮厚到如此地步。手指几乎要把筷子掰断,可是又能怎么样?多少年前的旧事,说是没发生过,就是没发生过;没有在意过,就是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难道还为了些个别人没在意的事来跟他较真不成?
这一时间心中惊涛骇浪,涌起千层浪,直扑岸边岩石,冰冷入骨,避无可避。这是哪世里造下的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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