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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儿子,从出生起,就知道自己是二哥的药引。每隔两日,他便要放去一筒血,掺进二哥的药中,直到十岁。老爷夫人和两个小儿子一道用膳,之后,三儿子会被带到屋后的暗房,寻到手臂上一处无痂的地方,割下一道。老爷夫人则在堂前考二儿子的学问,他很聪慧,问题都能答上来,只是不爱喝药,药送到他嘴边时,还曾任性打翻了多次药碗。”

桃枝想到了,宫宴时,与其他公主坐在一起,不敢多发一言,宴后,她们扑进自己的母妃怀中撒娇,而她的母妃,早就醉了,冯裕把她带回咸福宫,进门她便挨了一鞭子,母妃满身酒气,呵斥她宴席上不够长袖善舞,太后问她功课,也支支吾吾答不上来,给她丢了脸面。

她没问他别的,只问了一句:“他痛吗?”

“小时候觉得,痛死了,还曾反抗过几次,每到要放血时,便躲起来,每次都会被抓到,用绳子绑在椅子上,绑上一夜。”

\"当时,那夫人熬了几年,情绪有些癫狂了,有次小儿子闹得狠了,在二哥的房前拍门,说,我不愿意再给你我的血了。他只喊了几个字,便被家丁捂着嘴绑走,夫人没有再给他讲道理,用鞭子狠狠打了他。\"

他默默啜泣,手掌被她捂热了些,她捏了捏那只手掌,替他说了下去:“小时候觉得,这日子怎么这么难过啊,难过的日子怎么永远也过不完,长大了些,才发现不过如此,轻轻巧巧的,也忍过来了,对不对?”

“而且,之所以能忍下来,也是因着这日子并非全是阴暗的,老爷和夫人虽然怀着目的,对三儿子,也是真心疼爱的,只是,这疼爱,永远排在二儿子之后,是不是?”

“三儿子之后懂事了,明白爹娘的苦心,心里还是有怨恨的,他们明明可以用更温和的方式待他,可以对他讲道理,甚至可以委婉骗他,偏偏,用了最粗暴的方式,他虽然面上不再计较,心里,却永远落下了伤痕。”

“是,是……”沈庚深吸了口气,抬起朦胧的泪眼看她,吐息间仍有淡淡的酒气,“所以你明白了吗?第一眼见到你,我便知道,我们是一样的人,无比落寞地穿行在繁华世间,一见到你,我就知道,你能理解我,你会是我的朋友。”

桃枝张了张口,不知说些什么才能不暴露内心的震撼,她曾经以为,单纯傻气的人呀,原来也背负着这么多的痛苦和无奈。

她像卸下一块重担,冷着一张脸,目光飘渺,“你是怎么做到的?”

“真亦假时假亦真,面具带久了,便会黏在你的脸上,成为你面容的一部分。自从我发现,对旁人笑,能让我的处境变得更好,割血的姐姐会轻柔一些,爹娘对我的愧疚,也会多一些,甚至在二哥表现得让他们失望时,会抱着我,边流泪边道歉。我见人便笑,便是表现得顽劣些,他们也会说,三公子开朗,不像二公子阴郁。”他离了她的肩膀,向虚空伸出右掌,微弱的繁星嵌在他指尖,“我生于厮长于厮,这是我无法逃脱的宿命,为何不让自己好受一些呢。”

他们的手掌仍交握着,月明星稀,风摇竹柏的夜空下,达成了隐秘的共识。

“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吗?”他的眼睛比星星还要璀璨几分。

“是,我们是朋友。”她把他的手掌握在空中,缓缓打开掌心。

他也打开蜷着的手掌,与她掌心相贴。

“对着月亮起誓?”他问。

“月亮不好,”她没说为什么不好,反驳之后,左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包豌豆黄,“对着豌豆黄,起誓。”

他嗤笑,“吃完就没了。”

“一包豌豆黄倒下了,千千万万包豌豆黄会站起来。”她在说什么?

“好吧,好吧。”他们闭上眼睛,玩三岁稚子才喜欢玩的游戏,对着信物,心中默念自己的信念,这信念,便会化作信仰久久留在心中。

“喂,”良久,他想起一桩事,瘪嘴道,“你的故事呢?”

“我的故事,早就说过了呀。”她心虚地移了目光。

“你以为我能信?”他眯着眼凑近她,就像……一只捕猎的猛虎,逼近一只不懂规矩的小猫。

桃枝被他逼得后仰,手中突然一空,豌豆黄进了他手里,他已剥了布包,三两口嚼了大半,“饿了。”

“喂,你给我留一颗呀,哪有你这样的人呀,给我买的,自己倒吃光了。”

她很努力地争抢了,奈何手臂没他长,眼睁睁看着他把剩下的豌豆黄举高,嚼了嘴里的,把剩下的一口吃光,对她咧嘴一笑,贝齿上沾了不少黄色碎末。

桃枝乐坏了,嘲笑道:“真想让你照一照镜子,看看你自己这副风流倜傥的模样。”

“那又怎样?”虽然嘴硬,到底还用衣袖当着,舌头剔牙,自己觉得差不多了,再次咧嘴向她,“怎么样?干净了吧。”

“你可真是……不客气呀。”桃枝左右瞧着,“嗯,干净了。”

“咱们都是朋友了,对你为什么要客气?走了,找个地方歇脚,屋顶冷死人了。”他轻巧旋身跳到地面,抬头示意她爬下来。

桃枝:好想打人哦,但是看起来又打不过他,好怀念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拘谨中带着两分友爱的样子。

她好不容易爬下去,整理自己大氅上杂乱的皮毛,沈庚却走到她跟前,双手绕过她拨弄她脑后青丝,胡乱扎起一个男子发髻,用他手腕上绑着的缎带系紧。

她未施粉黛,眉眼是极美的,鼻梁高挺,为她增添了几分英气,脸型还未长开,下颌挂着可爱的婴儿肥,身形隐匿在棕色毛皮大氅下,整个人透着股雌雄莫辨的青涩,只要她不刻意谄媚地笑,便是活生生一个俊俏的小子。

他两指捏起她脸上的一块肉,满意道:“现在看顺眼多了。”

桃枝莫名其妙,“你想做什么?”

“带你去个好地方。”

夜色沉沉,他们并肩走在漆黑无光的街道上,各家各户连看门狗也熟睡了,桃枝紧紧抓着他的衣袖,拐过一个又一个陌生街角,“喂,你不会是要卖了我吧?”

她怎么会放任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脑子里一边因为陌生的环境警钟大作,一边有人拿根羽毛轻挠,心痒痒想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你能卖得出什么价钱?干活不勤快,人也寒碜。”

她揪了一把他手臂上的软肉,无力地驳斥:“你别胡说……”

说笑间走到一处宅子面前,沈庚握着铜把手叩了两下门,有人出来见了他,忙点头哈腰引见。

跨过院门,就像进了另一个世界。错落却有序的摊贩围绕着正厅,糖葫芦、芝麻汤饼、桂花糕、凉茶、甚至还有冰块冻着的饮子,俨然一个繁华夜市。

每个摊档后站着的摊贩,原本蔫蔫的,见他们二人进来,纷纷打起精神费劲吆喝。

“姑娘,公子,来尝一尝,刚挤出来的热牛奶,还热乎着呢。”

“姑娘可是看上了这油饼?我这便给姑娘炸一块最圆的。”

“公子,天气凉,进来喝杯热茶吧。”

眼睛从黑暗中霎时接触明亮的灯火,好一阵才缓过来,桃枝实在受不了了,面上是撞鬼般的错愕,凑近沈庚耳边,“这是哪儿?这些人中邪了?”

“嘘!”沈庚长指轻抵嘴角,往身侧的摊贩扔了锭银子,顺过一支石榴饮灌进口中,左手握着她的手肘往前走。

正厅里更是热闹,唱戏的、玩杂耍的、说书的……桃枝瞪大了双眼看着正中央的圆台上,一个衣着暴露的异域女人跳着不堪入目的舞,手腕被沈庚扯着往前趔趄了一下,后肩被拍,她匆忙回身,一个人手拿铁圈,往里头吹一口气,一团火舌向她燎过来,虚虚擦过耳后青丝。

诡异的是,除了他俩,这里没有一个行人,他们走到哪儿,哪儿就像启动了开关,开始摆弄自己的活计,等他们离去,又默默安静下来。

“到底怎么回事?”沈庚恍若未闻,绕了几圈,终于寻到在戏棚下坐着的一个布巾百姓,拍了拍他后背。

那人回头,一张白面团似的脸抹上两块锅底灰,穿着刻意划破的粗布麻衣,头上围着皱巴巴的布巾,双手和脖子却干干净净,看上去不伦不类,见是沈庚,忙站起躬身拱手,语调似唱戏般夸张:“不知沈三爷大驾光临,草民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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