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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offrey’s是Malibu著名的餐厅,被瀑布和热带植物包围,站在露台上望出去是波澜壮阔的太平洋。
餐厅里的灯光朦胧昏暗,智利鲈鱼被煎得鲜嫩酥脆,烤苹果馅饼的焦糖酱甜蜜浓稠,这家海鲜餐馆的甜点好吃得让人咬掉舌头。填写用餐卡的时候,谢宜珩拿着笔,非常认真地写:“建议改行做甜点。”
裴彻刚刚被她喂了一口枫糖蓝莓蛋糕,甜得眉头紧锁,实在不懂她是在说什么好吃,啼笑皆非地说:“你这不是砸人家老板的招牌?走了。”
太平洋上吹来的海风温暖黏腻,两个人顺着柏油小路一起走出去,谢宜珩听他讲完了事情的起因经过,咂咂嘴,说:“她这还女权啊?BBC都不用采访我了,阿比盖尔都比她女权。”
裴彻不客气地敲她脑袋:“你这话别让哈维听见,他护短得要命。”
哈维和阿比盖尔这俩人别说八字了,鲅字都还没一撇,这算哪门子的偏心眼?谢宜珩不可置否地摇了摇头,靠在他的肩窝里,小声地说:“我才护短。”
她说的声音很小,但是裴彻听得清清楚楚。陈年的酸涩挟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再度涌上来,霎时灌满了胸膛的每一寸的空隙。他咳嗽了一声,见缝插针地调整呼吸和语调,故作轻松地问她:“怎么护的?”
语言解释实在困难,谢宜珩想了想,颇是豪横地揽着他的肩,摆足了大哥派头,随手一指:“走了,带你花天酒地去。”
…
结果是一没花天,二没酒地,市区堵车严重,遇见红灯的次数堪比亨利打来的电话个数。LIGO的另一个工作狂在大洋彼岸催魂夺命,再想着花天酒地就是找死。回去之后谢宜珩老老实实地打开电脑改论文,在屏幕前哀嚎:“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视频会议的另一边是两张苦大仇深的脸,亨利给两个孩子灌鸡汤:“到了我这个年纪你们就会明白了,学习新东西真的是一件很有趣的,潜移默化的事情,可能你自己都没意识到,但是你就是一直在学习。如果要停下,只有死亡能做到。”
多伦多已经是凌晨三点,阿比盖尔的一头彩虹乱糟糟的,很干脆地说:“您把我遣返回以色列吧。”
亨利“哦”了一声,用循循善诱的口气说:“加州理工的教职不要啦?你回以色列干嘛?研究沙漠农业吗?”
阿比盖尔忍气吞声地说:“这个参数还有什么问题吗?”
亨利笑眯眯的,把文件发给她:“和最新工作日志核对之后再修改。路易莎,文献已经发给你了,明天什么时候回来?”
谢宜珩“哦”了一声,把键盘敲得震天响:“我的植物神经调节已经紊乱了,可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谢宜珩现在翅膀硬了,腰杆子也直了。亨利怒其不争:“阿基米德死前一秒还在解题呢,更何况现在离日出还有七个小时四十分钟,你能看多少文献?”
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谢宜珩很冷漠地说:“好的,我先挂了,会努力看文献的。您好好休息,晚安。”
话音刚落,她“啪”的一声合上电脑,哼着歌去储藏室挑了个喜欢的浴盐球,毫无心理负担地洗澡去了。
直到睡觉前,谢宜珩还在抱怨亨利到底有多不近人情。裴彻拿着吹风机,替她吹干头发,“也还好,至少放你回来了。”
谢宜珩亲亲他的脸颊,“那你现在你有没有开心一点?”
她打量人的神色太认真,仿佛是在博物馆的玻璃展柜前观察灯光下的收藏品。裴彻勉为其难地点点头,说:“还行。”
还行就是很可以的意思,谢宜珩从枕头底下掏出眼罩,说了晚安,心满意足地钻进被子里睡觉了。
裴彻睡前习惯性地看几页书,拿起书时才发现手边的是一本《小王子》,是很早之前谢宜珩读的。裴彻当时看她不务正业,只看闲书不写论文,干脆收缴了这本书。
是原版的法语书。谢宜珩看这种书没有写注释的习惯,纸张干净平整,像是圣诞节前被熨烫平整的白桌布。这本书的词汇并不晦涩复杂,裴彻看得很快,看到狐狸对小王子说,你必须找回你的玫瑰。
这一页被折了一个小小的角,是某种不起眼的标记。
雨中的洛杉矶雾蒙蒙的,连带着谢宜珩的梦一起模糊不清。一天早晨起床洗脸的时候,谢宜珩发现镜子里的自己皱纹密布,衰老的皮肉没精神地垂下来,眼睛浑浊得像一滩泥水。
这张脸似曾相识,她怔怔地摸着自己的脸颊,才想起来这是威拉德的面孔。
她也变成了那个阴险狡诈的老人,满心满脑都是见不得人的算计,用所谓的追寻真理当名正言顺的幌子,来填充自己那颗腐烂发黑的心脏。
在一场不欢而散的讨论里,爱德华明晃晃地威胁她。谢宜珩踌躇片刻,觉得自己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拿起了桌子上的枪,决绝地扣下扳机。
那声枪响沉闷压抑,准确无误地穿过谁的心脏。谢宜珩心里一悸,条件反射地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他:“鹅叫了?”
这里没有两只唱欢乐颂的大鹅,她睡得不知道今夕何夕。裴彻合上手中的书,轻声说:“没叫,是我吵到你了吗?”
厚厚的被子蓬松软和,谢宜珩轻轻地皱着眉头,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昏黄的灯光,像是布格罗笔下活泼娇俏的少女:“我自己醒的…你还没睡吗?我包里有褪黑素。”
“不用,”裴彻揉了揉她毛茸茸的发顶,说:“褪黑素的副作用太强了,以后少吃一点。”
谢宜珩倒时差倒得七荤八素,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揉揉眼睛,进入下一场冬眠之前又补充了一句,“应该也不是褪黑素…好像是处方药?副作用应该不会很严重吧。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吃,你看一下说明书。”
“处方药”三个字脱口而出,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裴彻的手还揽在她腰上,从指尖到心脏是缓慢地麻木掉的。谢宜珩翻了个身,呼吸声绵长平稳,显然没有要更改答案的意思。
房间被诡异地摁下了暂停键,裴彻没有再说话,捏着书页的指尖泛白,只剩一双琥珀色的眼瞳默然地注视着她。台灯昏黄,细碎的光芒洒在他眼底,满是锋利耀眼的碎片。
一些看似毫不相干的细枝末节像是湖面上从流飘荡的青萍,被风推搡着,洋洋洒洒地铺了满湖。到这时候裴彻才仔细地回忆,想起谢宜珩那些迂回的问句,。
他当时以为谢宜珩是一本复杂晦涩的书,纸张泛黄又脆弱,偶尔会让人读不明白。现在他陡然明白了这本书上字里行间的痛苦究竟从何而来。
裴彻霍然起身,按她所说去衣帽间找东西。好在谢宜珩的包不多,东西也很好找,一小板皱巴巴的药片夹在墨绿色的笔记本里。
他快步走回房间,轻声问她:“路易莎,我可以看一下你包里的笔记本吗?”
谢宜珩说话不过脑子,想也不想,满口答应:“你看吧。”
裴彻在床侧坐下,把那本墨绿色的麂皮本子从头翻到尾,是谢宜珩高中时候的物理笔记本,前面都是随手写下的草稿。她做题的时候思维跳得像青蛙,想到哪就写到哪,以前还因为这个经常被布莱克批评习惯不好。
最后几页的计算过程突然工整了起来,甚至可以称得上一丝不苟。每一步公式的化简,每一次积分的步骤都清清楚楚,比最详细的教科书还有几分耐心。
那几个反复出现的数字太过熟悉,裴彻一眼就认了出来,是她当时和托马斯一起参加的那场物理比赛。
裴彻合上笔记本,轻轻地拿着那一小板药片。一大半的位置都被捏得瘪掉,塑料包装被磨得发着腻的白,连铝箔纸上的字迹都有些模糊不清。
裴彻对着昏黄的灯光端详片刻,问她:“艾司唑仑?你说艾司唑仑没有副作用?”
艾司唑仑有依赖性,会有嗜睡,记忆障碍和反弹性失眠的副作用。到底要到了什么地步,心理医生才会开出这个药来?
这分明是个问句,可是话语间的笃定和隐隐的怒气并不给她回答的余地。大脑里那些飘飘扰扰的云霭荡然无存,谢宜珩蓦地心跳停拍,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几乎可以听见床单被套摩擦的沙沙声。
那一小板药片皱巴巴的,是熟悉又遥远的味道,是他们第一次在加州理工的走廊里见面的时候,她发梢若有若无的香水味。
她的爷爷是叱咤风云的外交官,是谈判桌上的天才。谢宜珩耳濡目染,当然知道怎么避开那些锋利的发问。
但是这一刻所有技巧性的伪装和话术都黯然失色,谢宜珩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层层剖开。她慢慢地坐起来,接过笔记本和那板药片,看着他浅棕色的眼睛,看着他苍白的脸颊和紧绷着的下颔线,慢慢地说:“以前吃过一段时间。”
同情的单词是Sympathy,共情的单词是Empathy,这两个词语看似如出一辙,连尾缀都是一模一样的“Pathy”,表示一种病,表示一种疗法,表示一种感受。唯一的不同只是前缀和读音,念Sympathy的时候,舌尖抵住上齿的脊;念Empathy的时候,舌尖下滑,抵住下齿的上缘。
这两个词的差别可以忽略不计,甚至很多母语使用者都搞不清什么时候该用哪个词——因为它们的不同只是发音的时候,舌尖往下滑落了几毫米。
但是这几毫米的距离是不可逾越的天堑,足够电影镜头从俯瞰拉至仰视的角度,足够把高高在上的教皇从梵蒂冈的圣坛上拉下来,足够在时间的长河里形成一条冥冥之中的纽带,把他和十六岁的谢宜珩连结成共情层面上的命运共同体。
裴彻前半生如同古罗马的奥古斯都大帝,风雨无阻地穿过满月下的万神殿,用最精巧昂贵的金银器皿来供奉自然的法则。他太过清醒,太过出色,伸手就可以摘到那轮满月,有足够的理由自矜自傲。
同情是他所想给予的,也是能给予的最大程度的理解。谢宜珩当然清楚这一点,但是自私的贪心作祟,还是想要再往前走一步。
他也走了那条荆棘路,所以他明白了。床头的台灯亮着,光线昏黄朦胧,在谢宜珩的脸上投下一片交错的光影。冗杂在岁月里的回响深沉漫长,直到这一刻才在裴彻耳畔响起,他凝视许久,直到指尖再也感受不到手腕的凉意,最后很轻声地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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