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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抱着沉重的石盆,浸泡着染血的麻衣,昨天砍柴时被断枝划破小腿,这种小伤无法获得长老赐药,却让女人十分虚弱,即便她嚼烂了菅——一种随处可见的清凉小草,还是无法消热,勉强走动都费劲。
她的孩子就是这样死去的,一道细细的伤口,明明流血不多,为什么过几天就死掉了?
但是女人不敢休息,整个夏天她需要缝一百张皮,如果做不完,入秋后使者来收贡,她就要被惩罚。
她叫做“绩六”,“绩”是织的意思,在部落里负责缝合兽皮,这是一份给哺育过小孩的女人做的相当轻松的分工。
可她依然又累又饿,昏昏沉沉,指望着洗衣时捉到条不长眼的鲋鱼充饥,那是一种肮脏灰白的小鱼,肉柴、刺多。但对于她来说,总比野菜强。她抱着石盆移到溪边时,惊讶发现岸边昏倒着一个浑身染血,身量狭长的少年。
女人瞳孔骤然缩小——这个少年是如何进入溪水领地的?溪水上游有网,水中有陷阱。更不可能从陆路过来,部落周围砌着石墙,还有专门看守的人,他难道长翅膀飞进来的?
虽然人身鸟翼的“玄鸟”只是东边的传说,但谁知道神怪之事的真假呢?连长老都不敢说。
她马上准备汇报长老,这个少年的衣料非常奇怪,她忍不住仔细端详——穿的不是披围长衣,而像东边那边的“贯衣”。可是样式比“贯衣”复杂多了。这料子也不是麻、不是毛、甚至不是野蚕丝……更奇怪的他脚上的鞋子,女人困惑地想:要把毛皮鞣成这样,别说用鱼胶了,怕不是要在栲油里泡个三年五载?
鱼胶、栲油都是使得皮料变软变韧的好东西,只有长老那里才储存着每年宗主国发下来的少许,都用在最光滑珍贵的兽皮上。
少年身上这不知名的衣料是怎么编的?部落里用的是骨针,孔洞很大,可这衣服上的细纹……什么东西能磨制成那么细的针?
女人咽了口唾沫,那些遥不可及的富庶之地才有的东西,她没脑筋去多想,只想知道他身上,有食物吗?
女人的手把少年翻过来,惊讶地发现他那身看上去很尊华的衣服被撕扯得破烂,他身上有各种锋利的伤痕,还在流血。女人骤然一惊,这些伤痕都是被锋锐的利器造成的,她们部族不可能做出来那种武器。除此之外,少年的身体还被烧伤了很多地方。
女人感到恐惧,赶紧通报长老,一位高大强壮的“女狩”前来,和她一起拖动男孩。
女狩是女猎人和女战士的统称。这个部落除了三位长老之外,没有男性。女性需要分工承担部族所有的生产劳动:女战士、女猎手、女采集者、女洗衣者、女剥皮者,女缝皮者……
所有男性要么被杀掉,要么被征走充当战奴,只剩女人被圈在部落里面,给宗主国搜寻皮毛、采集草药、缝制衣物,以及——每年秋天怀孕。
每年秋天,宗主国来收取贡品时,使者团会强.暴每一个女人。并且带走上一年的新生男性婴儿,只给她们留下女性婴儿。
使者团由宗主国的男性战士与猎人组成,都带着武器。
堕胎风险太高,亦不敢掐死婴儿,因为在冬天前,宗主国的使者还会前来一次,确认有多少女人怀孕,并且用树皮记录下来,责令照顾存活。
绩六的婴儿去年冬天也被记录,如今中途夭折,到时候也会被惩罚,她一想起来就满心恐惧。每天干活都魂不守舍,今天更是走到水湄近前才发现那么大一个人。
这就是战败部落的下场,战胜部落成为他们的宗主国,强迫战败部落给他们供奉。如果她们反抗,会比死去更悲惨。
像她们这样的生产部落,周边陆续有七八个,拱卫着宗主国。她们就像是被驯养的畜生,除了拼命劳作之外,还要贡献身体,用自己的精血替他们孕育下一代奴隶:男性婴儿是未来阉后的战奴,女性婴儿是未来劳作的性.奴。
高大的“女狩”叫做藤茅,她幸运地连续三年没受孕,但她要负责危险的狩猎工作。
贡给宗主国的毛皮有定量,如果仅抓捕狐狸兔子这些小动物,起码要抓几千只。她们不得不偶尔组织捕捉大型野兽。
为了防止部落反叛,宗主国仅允许她们留存简陋的武器,使狩猎危险性非常高,死亡率几乎与生育相当。
藤茅惊异地瞪着少年身上的衣物,神色凝重。
“宗主国不是这种衣服。”
更不是她们部落和附近其他部落的衣物,这衣物的精细程度,实在超出她们的想象。
少年被抬到了公社里,部落里只留三位年事已高的男性长老,用草药照顾怀孕生产的女人,看病、主持祭祀。
公社是三位按照资历排序的长老的居所。大长老外出了,公社里只剩下二长老和三长老。他们都懂得草药和替妇人接生的知识,可是对这一百来人的部落来说还是不够。每年秋天都有几十个女子怀孕。难产死三分之一,生下来的孩子再死三分之一。按照这个损耗度,再过七八年这里的女人就都被摧残死了。但对宗主国来说,新的一批奴隶小孩也长大了。
绩六、藤茅她们就是这样长大的。
公社里的婴儿哭声震天,这二十来个孩子,每天不分昼夜地哭闹。两位长老常年熏艾叶提神,公社里药味浓烈。
绩六和藤矛把少年搬进来,两位长老蹲下查看,露出了严肃凝重的神色。这两个长老一胖一瘦,胖的叫做乌虚,瘦的叫做玄思。乌虚排第三,玄思排第二。大长老外出未归。
“有点像东方的衣服。”乌虚长老深吸一口气,颤抖着。
东方有很多部落,但在场的人都知道长老指的是东方最强大的共主国,衣物以繁复闻名,拥有可怕的“赤金”打造的武器。和他们的宗主国是敌对关系。
“怎么处置?”藤茅请示。
乌虚长老做了个“砍”是姿势:“宗主国不会放过东方的人,当然是杀了!而且他已经快死透了。”
藤茅举起一枚骨叉正要动手,被另一位玄思长老拦住了,“与其这样杀,倒不如把他留到牺牲祭上去杀。”
绩六被“牺牲祭”三个字吓得直打哆嗦,但随即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今年如果是这个外人,她们就不用担心自己被抽中了。
牺牲祭,顾名思义,要用生命来祭祀,祭祀宗主国崇拜的野兽——蛇。
牺牲祭的人选多在重病或者丧失劳动能力者之间产生,如果没有,则抽签决定,人人自危。
但不抽不行,牺牲祭就是秋天收贡使者的前来举行仪式第一项,全程被宗主国的人监视,想跑都跑不掉。
乌虚长老却不同意另一个长老的意见,“难道我们还要浪费药草把他救活?”
现在距离牺牲祭还有十来天,这个少年伤势太重,必须治疗。但是为了一个必死之人浪费公社宝贵的药材,也相当不划算。
玄思长老意味深长:“不用救活,不死就行了。”
乌虚长老恍然大悟般点点头。
绩六心中一寒,忍不住又投了一瞥视线朝着婴儿养育的方向——那里分为男婴和女婴两拨。男婴静悄悄不发一言,哭闹都是女婴发出来的。
公社婴儿不能死。但对注定要被带走当战奴的男婴,长老们用了一种让他们不哭不闹的草药,这种草药还能让这些男婴每天吃很少也不会死,减少食物的消耗。副作用是孱弱、痴呆和迟钝,不过那要送走几年之后才会起作用……到那时候就是宗主国操心的事情了。反正送走后的战奴都混在一起,分不清来自哪个部落,不会问责他们。
长老有很多让人“不死”的办法。
乌虚长老从架上石罐堆里取下一个密封小罐,只要把这种黄色粉末塞一点进那个少年的鼻子,他的大脑就会遭到永久不可逆的破坏,维持“不死”也会更容易,节省他们的药材和食物。
乌虚长老正要把黄粉弹下去,伤势昏沉的少年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像是从某个深深的梦里醒来,一双漆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长老。因为痛觉的恢复,皱起的眉头攒了新的汗珠,咬紧下唇不哼一声。
长老动作停住,互相交换眼色,既然这个人醒了,那就有拷问的价值。
“你是不是从东方来的?”
少年似在费力听懂他说话,半响迟疑地轻轻点了头。
“你是怎么过来的。”
“不知道。”少年说话的口音和他们不太一样,但勉强听得懂。
长老们冷笑着,也不指望他一下子说实话,玄思长老从另一个罐中挑出一只白软黏的蠕虫,悬在那少年嘴上方几寸:“你要是不说实话,这条虫子就马上游到你嘴里,再一点点啃掉你的内脏,在这过程中你都还活着。”
少年并没有预料之中被吓得哇哇乱叫或面如土色,他冷冷看着虫,脑海里似乎在费力思索,额上汗珠越来越多,在漫长的沉默后,说了句让长老们无不变色的话。
“这是仆累虫,蜗牛的近亲。它没毒,也吃不了我的内脏,是用来治抽筋和惊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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