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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怀憬毫不避讳地望入许鹏飞眼底深处,安静地道:“实不相瞒,弟此生,早已另许他人。”

许鹏飞怔了怔,强笑道:“程大人,此事……”

“故,不得不辞婚。”程怀憬打断他,肃容起身,深深地朝许鹏飞施了一礼。“还望许大人见谅!”

“这是怎么说的!”贾奉惯来爱热闹。凡事无热闹可瞧,他还觉浑身不自在。但是眼下分明不对!瞅这情形,今日他领着人来万年县许宅,竟是领错了路。“我等先前在悦来馆吃了几盅酒,许是吃多了,五郎,急话须缓缓地说。你这样直截了当,叫许大人心里头怎么想!”

贾奉忙不迭扯住程怀憬,见他还要说话,抬袖掩住他口鼻,一边回头对许鹏飞笑道:“辞婚这事儿……”

“这事儿须不是你我说了算!”许鹏飞也蹭地起身,冷笑着朝天拱了拱手,强硬地道:“这桩婚事,须是宫中圣人亲自拟诏,诏书到了太常寺,眼下……怕是宣旨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丘樗与姬央相互看了眼,均觉得尴尬。他们都是高门子弟,自幼见惯了言笑晏晏的场面,像这样的辞婚、逼婚,这辈子也没想过会亲眼见着。

“许大人,”程怀憬挣扎着扯开贾奉衣袖,也冷笑着回道:“牛不喝水,不能按头!就连市井匹夫匹妇都知晓,强扭的瓜不甜,许大人何必执意要强人所难?”

许鹏飞负着手,傲然不答。

“你我素无交情,不过秋闱后喝过一场酒。许大人为何要求婚于宫中?”程怀憬气的眼尾通红,右眼睑下那粒泪痣妖异到惊人。

到底是少年面皮,他这一怒,顿时便显得怒发冲冠。贾奉与丘樗两个人拦腰抱着,都拦不住他往前冲。

程怀憬抬手,春葱般的指尖点向许鹏飞,眉眼都变了。“你许家女爱许谁许谁,难道竟然是嫫母无盐,竟许不到人家了不成!”

啪嗒一声。帘子后头偷窥的许眉娘面色惨白,抖着手,掉了纨扇。

“你……你、你不知所谓!”

许鹏飞俊脸扭曲,眼底赤红地瞪着程怀憬。就在众人都以为他也会与程怀憬一般,按捺不住往前扑时,他却突然间镇定下来。一对元宝耳动了动,随即转头看外边。

众人随他视线看过去。果然见许家仆脚不沾地来了四五个,见面即给主家贺喜。

“阿郎,恭喜阿郎!”

“贺喜阿郎与女郎,宫里头的谕旨到了咱府上了!”

贾奉慢慢地松开手,拦腰抱住程怀憬已经失去意义了。就连姬央都诧异地抬高眉毛,与丘樗面面相觑。一众人里,得意的只有许鹏飞。

“哈哈哈哈哈——!快备香案,接圣人谕旨!”

“喏!”

许家仆纷纷喜笑颜开。

丘樗皱着眉头,忍不住把住程怀憬胳膊,附耳轻声道:“我等也须一道跪拜。五郎你且忍耐。”

程怀憬睁大了一双极漂亮的桃花眼,呼吸促急,冷气不断从喉咙口倒灌。他想起了前世。他恨不能杀了这女人!旻皇后行事出格,朝政昏聩,与前世毫无相同处,到底是她变了,还是他前世所知有误?

又或者,是因为多了秦肃这个变数?

前世秦肃与旻皇后毫无瓜葛,在淮地时,秦肃也当真差点死了。无人去救他。也无人云中寄锦书。

难不成用簪花小楷写着相思意的,竟然当真是旻皇后?!

是了,只有这样才说得通。旻皇后瞧中了秦肃,不顾伦理宗法,务必要从伏龙寺捉了他。再然后,一脚把他这个与秦肃有莫大干系的情郎踢开,比如,替他赐婚。

程怀憬怔怔地连着倒退了四五步,最后跌入不知谁的怀里。那人拿麈尾不断敲他,唤他名,提示他不要太过失态。

“……呵!”

程怀憬茫然环顾四周。不失态,他的王爷今生居然被人抢了,他该如何,才能算不失态?!

**

六月初七日,程怀憬不知自家是怎样在许宅跪拜接了谕旨,更不知是如何自万年县归家。

他坐在雕梁画栋的“程府”廊下,穿堂风一阵阵送来荷花香。可他身上是冷的,汗出了,又接着发寒。

心底寒。

“郎君,门外有客访。”杨家仆小心翼翼地跪坐于阶前,觑他神色,又道:“来客说有极要紧事,务必要见郎君。”

程怀憬置若罔闻。

“来客说,是有关旧年春燕一事。”

春燕?程怀憬耳朵动了动,眉心渐渐舒展开,一双桃花眼也彻底被点亮。他蓦然抬头。“让他进来!”

“喏!”

半盏茶后,程怀憬在花厅内见到了局促不安的暗十二。

燕王府暗卫都不爱以真面目示人,但暗十二不同,前世最后那几年他与暗十二朝夕相处,熟悉这人的每个细微动作。因此哪怕眼下暗十二易容成瘦削胡商,他也一眼认出来。

“有何消息?”程怀憬垂眸,袖底指甲掐入掌心。

“因旧年与郎君约定的,燕子前番虽然没能归巢,但左不过这几天,待翅膀能飞了,就会来寻郎君。”暗十二逐字逐句地按照秦肃病中叮嘱,板着脸道:“望郎君保重,勿以为念。”

这番话藏头去尾,秦肃感染了风寒又加伤势沉重,走是肯定走不动,只能眼巴巴地指望昔日两个暗卫传信。梅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知是否瞧他可怜,居然也没拦。暗十二风风火火奔至长安,只为了这两句话。

程怀憬听秦肃“翅膀伤了”,眉尖一跳。“伤的可重?”

很重。怕是不躺个月余,须下不了榻。

暗十二咽下腹内真话,斜侧着身子歪坐半边儿,恭谨地答道:“还好。”

程怀憬刷地撩起眼皮,冷笑不已。“倘若他还能飞,让他务必尽早入朱墙瞧一瞧。深宫繁华,当真令人发指!”

暗十二顿时坐不住了,站在角落里,怎么看怎么战战兢兢。“是!”

程怀憬望着他沉吟不决,待气缓了缓,又问道:“可还有甚话说?”

“没了。”

“真没有?”

“没。”暗十二愁眉苦脸。

程怀憬垂眸。怕杨家仆起疑,只得眼巴巴地目送暗十二穿廊过院,出了宅子。

秦肃来消息前,他连秦肃都恨!可是眼下听说秦肃伤了,比先前在伏龙寺他亲眼见到的剑伤还要沉重,他心底担忧就胜过了怨怼。翻来覆去的,只觉难熬。

这年岁,太长久了呵!究竟何时他才能覆了这旧朝,逐一地,杀了他们!

**

到得傍晚时分,宫中颁往程宅的谕旨也到了,赐婚程怀憬与许鹏飞之妹许眉,限七月初十完婚。同到的还有黄门传达的口谕,责令他即日赴任御史台,着手整理丹丸散案卷宗。

程怀憬垂眸,接了这道旻皇后赐婚的谕旨,又应了查案之事。一转身,在厢房内就又撞见了暗十二。

“先生要大婚?”暗十二语气比他更慌乱。“怎、怎么当真要成婚?”

程怀憬望着易容后的暗十二,心内想,这人怎地还没走?然后他又想,倘或他与李仙尘假意结契,是否就能躲过这桩憋屈事?秦肃这厮惯常躲在后头,这样憋屈的燕王,他要来何用?

千头万绪,到了唇边却化作一声冷笑。“君要臣死,臣不敢不从。燕子如今还是只泥燕,除非他能一飞冲天,化作凤凰!”

顿了顿,到底压不住心头火气,拿暗十二那张易容的脸当作秦肃,恶声恶气地道:“七月初十,记准了日子,记得来我府上观礼!”

说罢,厢房也不要进去了,拂袖就走。

暗十二哪里敢拦他,只能眼睁睁地望着他,摸向怀里那份新得的密信。他走了又折回,一则,走前程怀憬那种凄楚眼神,令他莫名不忍;二则,他在朱雀大街遇见了付郎多,对方嘱他机要事,说是已在距伏龙寺不远处的村舍寻到昔日替渌帝采办丹丸散配方的那个老黄门,问要不要去把人捉了。眼下王爷病着,梅大人什么都不说,这份密信他原本想先交予程怀憬定夺的。

王爷素来什么事都不瞒程先生,丹丸散案又将着落在程先生头上。他原本,想替王爷卖个好,好歹让程先生感念王爷的好处,不然两人长久不见面,怕生分了。

暗十二内心挣扎。暴雨夜秦肃从马背摔落十七八回,就是为了能赶回长安见程先生一面,那场景历历在目,连他这个暗卫瞅了都觉得疼得慌。

心疼。心里也慌。

暗十二最终将那份密信藏在程怀憬玉枕内的暗匣,想了想,又特地在案前留了只燕子记号,这才极忐忑地走了。

后来,程怀憬在厢房内踱了一夜的步。

他不知暗十二居然敢替秦肃拿主意,只震惊丹丸散案已接近于水落石出。倘若他猜的不错,夺去光帝性命的约莫就是这几味缺失的药材。如此看,深宫中必定还另有位配药高手,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丹丸散中剔除这几味,混入光帝饮食或贴身衣物中。

这个藏着的是谁?

再者,光帝登基时已二十有五,隔年大婚,渌帝为了避嫌,在其兄光帝大婚前便搬至宫外。就算他每日都要入宫问安,须也不能插手帝后饮食。

少府内,必定有暗桩。

程怀憬揉了揉额心,少府少监……他倒是认得一个。那个对他不假辞色的刘七郎刘仃,刚被六皇子往上拔了拔,升任从四品上,为监之助。下统尚食、尚药、尚衣、尚乘、尚舍、尚辇六局,分掌皇帝膳食、医药、冕服、宫廷祭祀张设、汤沐、灯烛、洒扫以及马匹、舆辇等事务。看来这次接手丹丸散案,他须得去刘仃处多多走动。

望刘七郎,不会再持剑来杀他。

**

六月二十日,程怀憬一袭绯色官袍从御史台案头走出,恰好撞见廊下游宴陵抱着厚重的卷宗经过。

“游十一郎!”

游宴陵转头见到是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脚下片刻不停,急匆匆地走了。

程怀憬立在原处,怔怔然失笑。

“程大人,大殿下与二殿下以及诸位殿下都到了,催您去回报丹丸散一事。”主簿恭谨地走近禀报道。

“晓得了。”

程怀憬揉了揉额心。他本就生得白,这段时日通宵批卷,脸颊更是一丝血色都无。幸好应天以白为美,年轻郎君们倘若肤色黑黄,还得涂抹脂粉。他倒是省了这遭儿!只是越发显得他颜色盛,青眉红唇,敷了粉似的面皮总令人瞩目。

到了御史台这些天,总有看他容貌看呆了的。

“程大人,”十二皇子秦琊不知为何寻到此处,在阶下叫住他,唇边微微含着点笑。“听说你逮住了个要紧人。”

须还没会审,这就抢先来找他要消息了。

程怀憬忙躬身行礼,抬起头,也含了点笑。“正要过去同诸位皇子禀明。”

却不肯说拿住了谁,打算如何处置,又得了什么消息。

秦琊像是听不出他刻意避讳,笑了笑。“孤听清川先生说,程大人与他家妹妹婚期定在七月初十,可不知为何,他至今还没见着程大人的聘礼。”

程怀憬半垂着眼。“这是赐婚。纳采礼,圣人已交与太常寺去办了。”

“是了,孤倒把这茬儿给忘了!”秦琊打了个哈哈。年仅十四,说话却有母族范阳卢家的犀利。“可官家替你办了事儿,你这位许家婿,怎么着也该去清川处走动走动吧?怎地孤听清川说,程大人对这桩圣人赐婚,反倒颇多怨怼?”

顿了顿,又意有所指。“说起来,这桩婚事起先还是孤去长乐宫央的母后。程大人不会连孤也一并责怪吧?”

程怀憬并不钻他的套子,垂着眼又静静地道:“率土之臣,莫非王臣。臣如何敢生怨怼?臣……只有感激。”

“当真?”

“当真。”

秦琊望着他,良久,像是微微有些失望。“孤还以为,能见到程大人发脾气。”

程怀憬抬头,挑了挑眉。

“如果你还肯与孤发脾气,孤才敢当真确信,你并不恨孤。”

这话绕,但是程怀憬听懂了。听是听懂了,他依然不想入秦琊的彀。笑话!总不能他叫人阴了,还得把这害他的人当挚友知交!再者,秦琊与他从前没甚交情,此后更不会有。

“臣以为,乾元二十三年九月十五鹿鸣宴时,臣在未央宫中所说,已足以明志。”

“哦?”秦琊不笑了。“先天下之忧,而不敢忧?”

“正是!”程怀憬施施然躬身又行礼。“倘若十二殿下没有别的话,臣请暂辞,去前院与诸位殿下禀明案情。十二殿下可要同行?”

秦琊没拦他,也没去前院。立在阶前板着脸看程怀憬从他身边经过,突然冷不丁道:“程大人对我皇室有怨恨?”

程怀憬回身,挑眉。“臣不敢。”

“你有。”秦琊静静地望着他。“你恨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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