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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绥远市的第一场雪,还是许念亲人生中的第一场雪,陷入睡梦后都和平常的一天并无不同。

他照旧梦到了那座布满草木荆棘的高山,梦到那灰不溜秋,破烂不堪的小屋,铺在木板上,左一层右一层,已经看不出原有颜色的脏被子,他的床,潮湿,阴冷,躺在上面比陷在沼泽地里还难受。

许念亲总是梦到这些,倒也不是多么想念或排斥曾经的生活,只不过他记事以来,长达十年间都没有离开过那个地方,印象深刻至在梦中也犹如身临其境。

他看见赵林从东倒西歪的木门外走进来,眼底噙着笑,便连忙从床上跳下来,高高兴兴的跑过去,他在梦里是那样的小,跑起来步履瞒珊,稍不注意就会扑倒在地,因此他浑身上下都是脏兮兮的,胳膊肘和膝盖布满了瘀血和血痂,“林哥!”

他果然又摔倒了,摔的灰头土脸。

赵林快步走到他跟前,满脸心疼的将他扶起来,用白皙细长的手指拍掉他衣服上的灰尘,攥住他幼小的肩膀,“跑这么快干嘛,疼不疼。”

他自然哭着喊疼,赵林便抱他在怀里,柔声细语的哄。

什么阴冷潮湿,都不见了,那个怀抱温暖极了,还散发这一股令人心安的香味。

这个梦实在太真切,以至于许念亲明明醒来,却不愿意睁眼,任由床头的闹钟响了一遍又一遍。

虽然很不想起,但学还是要上的。

吃过早饭后,许念亲打车去了学校,昨夜的雪下的很大,保安正拿着推雪锹子在校门口清理,操场上也有不少学生在玩,许念亲感觉很冷,片刻也未逗留的走进了教学楼。

早自习快结束了,班里只来了一半的人,本该领头晨读的班长坐在讲台上和底下的同学闲聊天,几个女生坐在窗口光线好的地方化妆,也有男生聚在一块玩游戏,聊篮球。

许念亲默默的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翻出英语书来复习昨晚背过的课文。

有个化完妆的女生一抬头看到了他,收起小镜子走过来,“许念亲,昨天来学校那个是赵林吗?他真是你哥啊?难怪高三的宋城那么罩着你,他是你什么家的哥啊?他有女朋友吗?”

女生坐在许念亲对面说了大半天,许念亲就像没听见似的,头都不抬一下,复习完英语课文又开始背单词。

女生撇撇嘴,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对几个小姐妹吐槽道,“啥玩意啊。”

“咋的啦?他说啥没?”

“啥也没说,好像个哑巴。”女生朝许念亲的方向啐了一口,压低声音道,“考那么点分还一天到晚的装什么文化人,要不是看在赵林的面子上,我才懒得搭理他呢。”

坐在她右后方的女生忽然道,“欸,你昨天见到赵林了,长得帅吗?”

“帅啊!超帅!有点像古天乐年轻的时候哈哈哈哈,不过可比古天乐白多了。”

“哇——”

“真的超级白啊。”另一个昨天下午在学校的女生也说,“我算是知道什么叫冷白皮了,羡慕死个人了,他都二十多岁了,脸为什么那么干净?再看看我们班这些男的,胡子拉碴不说,还满脸痘痘粉刺。”

“哎呦,我都要哭了,我们真惨。”

“其实……许念亲长的也挺好看的。”

最开始和许念亲搭话的女生不屑道,“他?哪好看了?”

“你不觉得他睫毛特别密特别长吗,下眼睫毛比我上眼睫毛都长。”

“是,他睫毛很长,可能是因为这个,我总觉得他看人的时候阴森森的。”她说着,眼角余光往许念亲的方向扫去,许念亲此时竟真的在看她,睫毛低垂着,透着一股冷意,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喃喃道,“怪恐怖的……”

“有吗?”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许念亲身上时,他已经埋下头奋笔疾书了,在这个社会气息十足的班级里,他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女生撇撇嘴,兴致勃勃的又聊回赵林,无非是说那些口口相传已然妖魔化的“林哥事迹”。

而被她们抛在脑后的许念亲慢悠悠的合上了英语笔记,趁着离上课还有几分钟,拿出手机来给赵林发微信:林哥,昨天你来我们学校被我们班女同学看到了,她们说你长得像古天乐,但我认为你更帅!

明知赵林一向晚睡,段时间内不可能回他消息,可许念亲还是有事没事就看一眼微信,期盼着能早一点和他说上话。

一上午过去,安安静静躺在桌堂里的手机终于有了动静。

林:[笑哭][笑哭][笑哭]

林:你知道古天乐是谁吗?

许念亲目不转睛的盯着这条消息,硬是熬到了中午放学铃响起才回复。

许念亲:当然知道,我看过他演的电视剧,我二姐特别喜欢他

林:你中午放学了?吃饭了没?

许念亲:刚放学,等盒饭中

许念亲:林哥,我眼睫毛很长吗?

林:也是你们班女生说的?

许念亲:嗯!

林:不要早恋

许念亲:啊?

林:女生注意到你睫毛长,还主动和你说,应该是对你有意思,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早恋的苗头要在根上掐死

许念亲:不是不是,不是主动和我说的,是我偷听的

许念亲本来是非常确信,自己发的这条消息赵林一定会有所响应,最起码,也回复个表情什么的,可盒饭送来了,他一口一口很缓慢的吃完,他与赵林的聊天界面还是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没有得到赵林的关注,许念亲感觉自己的情绪正在逐渐变得糟糕,他想攥紧手机狂轰滥炸,他想知道自己被忽视的原因。

可是不行,他不能让赵林觉得他是一个粘人的讨厌鬼,也不愿被看光骨子里的劣根性。

而赵林确实是有事才没有理他的。

蒙牛坐在网吧二楼的露台上,捏着烟的手都在发颤,“昨天晚上直播间观众是挺多的,可我没想到会这么狠,睁开眼睛就收到平台的消息了,说要和我正式签约,我实在拿不定主意,就来找你了……”

“如愿以偿是好事啊,你怎么还垂头丧气的。”

“就是觉得不真实,跟他娘的做梦一样。”

赵林用力捏了一把他馒头似的脸,“做你大爷的梦。”

蒙牛咧嘴,呲着牙笑了,“不是做梦啊?”

“废话。”

昨晚蒙牛直播时匹配到了一个小学生队友,虽然两人分别对对方进行了长达二十五分钟的人身攻击,但最终还是顺利吃了鸡,这小小的闹剧让蒙牛直播间的观众人数达到了开播以来的高峰,也给他带来了四五十个新粉丝,原本此事应该到此为止,没想到小学生队友的姐姐是一名自媒体博主,她用直播回放剪辑了一段视频,所有脏话都用哔声代替,将很粗俗的对骂变得十分搞笑,因为有一定的粉丝基础,清晨发布的视频,几个小时后就上了热搜,短短一小时,蒙牛就暴涨了两万粉丝,而微博热搜还在不断的向上攀升。

热搜第一条就是小学生姐姐发的微博,标题能让人感觉到她的崩溃和无力,又迷之好笑。

【小学生弟弟沉迷游戏出口成脏该如何管教,看到他把实力派游戏主播气成人体描边大师,我哭了】

赵林点开视频,里面传来蒙牛的声音,“你哔——小学生,不写作业哔——”

小学生回道,“哔——说的就是你,我是你爹哔——哔哔哔哔——”

直播是蒙牛视角,他一边挨骂一边用狙瞄人,用射手□□打了十几发子弹,没一下打中的,左上角冒出来一个哭脸,还配有字幕:55555主播我对不起你,是我没有管教好弟弟

等到后面蒙牛终结对手带小学生成功吃鸡时,左上角的表情就变成了星星眼:哇哇哇哇!也太厉害了!

赵林看到这里,笑了,“蒙牛,你先别急着和平台签约。”

“为什么。”

“因为他们给你的待遇不好啊。”

“我觉得挺好的……”蒙牛嘟囔了一句,见赵林看他,立马改口,“听你的,都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赵林收回视线,继续去看那条微博下的评论。

【弟弟太野了,牛批牛批】

【真的好好笑哈哈哈哈哈哈】

【旁观者觉得好笑,可作为家人肯定很崩溃吧,弟弟过于暴躁了】

“我觉得,你可以联系这个博主,找她弟弟再做一次直播。”赵林缓道,“从哪跌倒的就从哪爬起来,她不是问该怎么管教吗,你就帮她管教管教。”

一向无所畏惧的蒙牛现下苦着脸说,“得了吧大哥,你是不知道那□□崽子多能说,他骂我跟机关枪似的。”

“别怂啊,拿出你平时吓唬那帮小孩的气势来,当然,你能不能管得了他无所谓,翻车也没关系,我们只是需要一个噱头,短时间内获取关注度,你有了观众,有了粉丝,平台找你签约的合同就不会是这种毫无人性的卖身契了。”赵林说完,又笑道,“不过我相信你有能力让那小屁孩知道谁是爹。”

蒙牛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可那小屁孩他姐能同意吗?”

“你是不是傻啊,他姐就是做这行的,没理由拒绝你们双方共赢。”

“好!我这就联系她!”

解决完蒙牛的事已经下午四点多了,赵林想起自己还要去接许念亲放学,这会就得匆匆地换衣服匆匆地出门,把许念亲接回来以后还要督促他写作业,填饱他的肚子,一天过得紧紧巴巴又婆婆妈妈。

但莫名的,心情还不错。

赵林坐在车上,离老远的就在学生堆里看到了许念亲,与此同时,除了校门就四处张望的许念亲也看到了他,在黄昏底下灰蒙蒙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像一只看到主人的小狗崽,紧忙捣腾着两条腿朝他冲过来。

赵林喜欢这样被他依赖的感觉,活着似乎也有了价值,不再是浑浑噩噩的耗时间。

“林哥!”眨眼的功夫,许念亲就跑到了跟前,他打开车门,把书包摘下去甩到后排,随即有些笨拙的爬上副驾驶,“今天比昨天还冷啊,真是太好了,我还怕雪都化了,担心了一整天。”

“你没有在学校玩雪吧?”

许念亲顿时把脸皱成个包子样,“第一节课操场的雪就被清干净了。”

赵林很明显的松了口气,“那就好。”

“怎么了?”

“我怕你到雪地里打滚,同学笑话你。”

“我不打滚。”许念亲睁大了眼睛,总是低低耷拉着的睫毛翘起来,将那双本就漆黑的眼睛衬托的格外清澈明亮,“我只想堆个雪人。”

赵林扶着方向盘,调转车头朝另一个方向开去。

许念亲问,“林哥,我们这是去哪啊?不回网吧吗?”

赵林道,“网吧门口的雪早就被清理了,你不是想堆雪人嘛,我带你去个能在雪里打滚的地方。”

隆冬之际,月之港KTV的生意就更冷清了,洁白厚实的雪像被子一样铺满了原本供客人停车的后院,那几个爱玩的大半小子也没到后面来闹,满地的雪干干净净的,脏脚印都没有一个。

赵林把车停到后院里,只听“哗啦”“咯吱”一连串闷闷的声响,半拉轮胎都陷在雪里,“到了,下车吧。”

或许是后院的地面是斜坡的缘故,边缘的雪尤其厚,许念亲一脚踩进去都没到膝盖了,“啊——好深啊——”

听到这软软糯糯仿佛女孩子一般的惊呼,深受蒙牛影响的赵林不自觉想歪了,他关上车门,在心里暗暗骂自己思想龌龊,当然也就随便骂一句,更不会心虚,毕竟他没有想太歪。

“先进去吧,吃完饭再出来玩。”

“嗯!”

歌厅没人,几个半大小子正百般无赖的坐在门口玩手机,玩的入迷了,根本没听到车声,赵林推门进来了他们才察觉,一个个慌慌张张的。

他们会这么怕是因为歌厅没生意,他们这种临时工,随时都面临着失业,谁想丢掉这份不需要多辛苦就能拿到工资的活呢?

赵林心知肚明他们怎么回事,懒得理会,领着许念亲上了二楼的小包。

歌厅就这样,把灯全部打开也是昏昏暗暗,不过赵林认为这是可以克服的困难,“我叫外卖,你写会作业。”

许念亲的眼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委屈了,“明天再写可不可以……”

“你不写作业想干嘛?”

“那也不能,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写作业啊。”

“我要是考个二九八,吃饭的时候都要写作业。”

这话说的似乎有些狠了,许念亲虽然乖乖的在书包里翻找作业,但是脸上明显露出了伤心神色。

赵林叹了口气,柔声安慰道,“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写作业,这样确实很辛苦,可咱也不是什么天才神童,不趁着高一大家都松散的时候往上追,以后会越落越多的,再说……”

“再说什么?”

赵林不愿多说,“快写吧,现在多写点明后天就能轻松点。”

话是这么说,可没等许念亲写几道题,外卖就来了,他吃了三五口而已,吵着吃饱了,赵林知道他是憋着劲要出去玩雪,给他找了副手套,又让人把后院的大灯打开了。

赵林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南方人见了雪都会成为低龄儿童,许念亲确实是,他趴在雪里翻来覆去的样子,不仅低龄,还挺傻的。

“林哥林哥林哥!你看!”

在经历过最初的兴奋后,许念亲终于get到了玩雪的正确方式,他捏了个馒头大的雪球,在雪里一圈圈的滚,因为这场雪的粘性很好,不一会的功夫就滚成车轮胎那么大了,也是因为太粘,滚雪时带起了地面的尘土,以至于大雪球的外表灰突突的,并无半点美感。

许念亲不嫌丑,也不嫌脏,他像个屎壳郎一样在院子里转转悠悠的推雪球,推到快要和他一般高,再猛地扑上去,活脱村口二傻子,“哇!!!好结实啊!”

赵林实在看不下去,走上前把他从雪球上扯下来,“有你这么堆雪人的吗?”

许念亲一愣,顶着那张红通通的脸说,“啊,对哦,忘记喽。”

“你还能记得什么。”赵林伸手,帮他把帽子戴好,这一刻他们离的非常近,近到赵林能清清楚楚看见许念亲睫毛挂着的雪霜,“……堆雪人,不能这么使劲在地上压,只要上面薄薄一层雪才干净。”

许念亲眼睫弯弯的笑,“好!我知道了!”

赵林抬起头,视线越过他落在墙角唯一没有被祸害的雪地上,“去那边弄吧,速战速决,外面太冷了。”

“可是我不会。”

“我帮你。”

其实这也是赵林人生中第一次堆雪人,两个毫无经验的新手,堆出一个歪嘴斜眼张牙舞爪,总之是丑极了的矮胖子。

许念亲摘下手套,用那双冻到僵硬的手给无法久留于人世的雪人拍了张大头照。

赵林笑着问,“你不是要发朋友圈吧?”

许念亲得意洋洋的点头,“我还要做微信头像。”

“是吗,太丢人了吧。”

“怎么会丢人啊,它这么可爱。”

他发自肺腑的感叹让赵林深深理解了什么叫儿不嫌娘丑狗不嫌家贫。

……

回到酒吧时已经快要八点钟了,蒙牛在二楼的包间里准备今晚的直播。

赵林过去的时候他正用电脑企鹅和人聊天,那张过度圆润的脸上充满了孩子般天真的笑容,赵林不过是从门缝往里面扫了一眼,就觉得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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