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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语说到了腊月就是年, 似乎所有事儿都可以先放一放,过了年再说。

然而对皇上来说,每年刚进腊月时候,却是极忙。

京师中大小官署, 按着旧例都是在每年十二月十九到二十一这三日之内封印休假。具体选择哪天, 就要看钦天监算吉时是哪一天。

这也是钦天监基本技能了:哪怕时间段再短,都能从里面扒拉出来一个良辰吉时。

不过大概是全民盼过年缘故, 钦天监报上来日子往往就是十九日当天。

皇上最后盖一下印, 颁示天下,一体遵行。

于是这初到腊月, 朝野上下就都要趁着皇上封印前, 再汇报一下事务。

哪怕隆冬时节,皇上也因政务繁琐,命李玉撤了龙涎香,换了龙脑薄荷香醒神, 养心殿里一片清凉之感。

高静姝一走进去,觉得像吸入了一肺腑冰雪,头脑都跟着清楚了许多。

皇上搁下朱笔。

李玉忙趁机道:“该是用点心时辰了,皇上歇歇儿吧, 也要保重龙体龙目才是。”

说着送上砌香樱桃、紫苏山药、甘草红姜、丁香梅肉四色果子,俱是药草腌制, 可以健胃醒脾。

皇上招呼高静姝坐下, 微微合目听她说了永璜之言, 然后只道:“知道了。”高静姝从他脸上竟然看不出一点内容来。

果然天子之心, 不可揣测。

皇上甚至带着笑说起了闲话。

“前福州知府张文敏告老回京, 给朕奉上十坛佳酿并酒方。是在南边深山里寻得上千年古松, 将根部切掉一半, 埋入酒瓮,历经二十年,使老松精华入酒,色如琥珀酒香浓醇。”

“还让朕给这酒赐名,朕想着,便是松苓酒吧。”

“他们家虽连秘方也献上,朕也叫人去京郊园林照着埋了,但到底年月未足,此时宫中有无非这十坛而已。朕命人给你钟粹宫送去两坛。”

“只一点,再不许喝醉了。”

高静姝也就再没提起一句大阿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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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过了腊八,腊月十二这一日,就是大阿哥永璜开府出宫之时,然而他仍旧没有封王,别说亲王郡王,连个贝勒贝子都不是,作为一个光头阿哥就出去了。

朝中一时处于一种诡异安静中:大阿哥明显失宠于皇上,皇后腹中还未知男女,储君之位如在云雾。

又因当今皇上才不过三十五岁,大病一场后更见心性坚毅,不容辩驳。于是所有人都缩着脖子过日子。

尤其是高斌,深深庆幸宫里贵妃没有脑子一热,给自己认下大阿哥这个便宜外孙。

其实不是所有人在权利面前都能保持永远清醒,有时越是聪明人有时候越是容易入局,只因心有鸿鹄之志想干成大事。

他们自负就算劣势入局也能翻盘也能大胜,然而命运未必偏向聪明人。

正如同康熙爷年间,辅佐大阿哥纳兰明珠,不也就是想用长子身份搏一搏,以后便是莫大从龙之功吗?

高斌甚至都曾经动心过:他压中了两次皇位,女儿又在宫中,能否再中一次,让高家再上一步,从妃子母家变成太后母家?

这样炽热想法,皇上后宫每一个妃嫔娘家都想过。

高斌最终抛下了这个念头。

宫里贵妃传话出来,虽措辞委婉,但核心意思就是:皇上年轻,反正阿玛你又活不过皇上,折腾什么呢?在这一朝忠心就罢了,可别去找下一个主子。

随着大阿哥出宫开府,高斌略微摇摆心再次定了下来,决定一如往常做人。

朝里乱象绝对不去掺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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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朝紧张丝毫不影响后宫。

在后宫,所有人都团结在太后老人家身边,顺着她圣意要好好筹办过年之事。

内务府从蒋礼财起,头都要想秃了,所以常往贵妃宫里来。

这日他又来,高静姝揉着额角接见他。

蒋礼财堆着一脸笑小心道:“娘娘,这次不是为了过年事儿。而是,而是……”

而是鲥鱼事件橘子版。

因今年皇上病重,举国官员震惊惶恐。

震恐过后又开始在养生方面使劲,今年过年送进宫贡品就多半都带了延年益寿功效,好表示一下:我等虽然在京外为官,但时刻关心皇上龙体,为了皇上安康,能够掘地三尺,把各地最好东西奉上。

比如松苓酒,比如这回高州橘。

高州隶属广东,其下有一特殊礞石山,上头长着百颗橘子树。这种橘子倒是不好吃,有些硬酸,但经当地官员‘亲口为圣上尝橘子’后,发现其治痰病如神。

当场搞光了这百棵橘子树,选了最好果子送上京城。

“也不知怎,整个广东只有高州府才出产这种橘子,这不,今年总共进了五十斤。皇上因这橘子治痰症,便吩咐绝大部分都留下,准备作为恩典给前朝老大人们分。”

大臣们许多年纪大了,好多人嗓子不舒服,在皇上跟前又不敢咳嗽,憋得面红耳赤。

蒋礼财开始打千儿:“请贵妃娘娘吩咐,皇上总共拨给后宫十斤到底怎么分呢?”见贵妃在数手指,又忙汇报一个消息,裕太妃出宫往和亲王府过年去了,皇上金口,后宫不必算裕太妃这份,皇上自会恩赏和亲王府。

高静姝:……我手指头都数完了你才说!

只得又从头分起:“太后处四斤,皇后处两斤,南三所东三所各一斤。”她数着自己手指头:“我一斤,剩下一斤按照个数分给主位就行了。”

蒋礼财心道:这位娘娘真是很有底气了。

作为分东西人,一点都不表示下谦让,自己该吃一点儿不能少。

不过……蒋礼财心里盘算:上回分鲥鱼,贵妃还是被分那个,皇上给多给少她也无法。可今年过年,贵妃就变成了能分配这种珍贵贡品人物。

时移世易,后宫里真是斗转星移。

上头发话,蒋礼财自然照办。然后又制了银签子放入盒内,分送各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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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妃接了盒不由冷笑道:“本宫这些年就没收到过两个橘子!真是目中无人,贵妃当家越发把人都当成叫花子打发了。”

然后又问道:“阿哥所可有?”

水清低声道:“阿哥所共一斤,两位公主南三所也是一斤。”

纯妃更生气了。

“就算大阿哥不在阿哥所了,那也是三位阿哥在那里,怎么跟两位公主是一样。”

“便是和敬公主是嫡出,和婉却也只是和亲王之女,贵妃也忒会巴结了——还不是为了她弟弟之前罪过和亲王,所以她格外要对和婉公主好一些。却拿着阿哥们份例做好人。”

水清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娘娘:“听说贵妃娘娘又单独命人装了一碟橘子给五阿哥,说是五阿哥体质燥热,冬日总爱咳嗽,正该多吃一些高州橘呢。”而且拿是贵妃自己份例,旁人也无话可说。

纯妃咬了会儿牙,到底不敢动。

没必要趁着这会子去招惹贵妃,眼见着因侍疾功劳,太后都对贵妃和颜悦色了好些,她这会子实在不必送上去。

宫中时日还长,她就要看着,贵妃能不能这样长长久久在高枝儿上。

捧着不是自己儿子,也不怕摔死!

况且她不是一贯跟着皇后脚步吗?等皇后生出嫡子,她五阿哥养子又算什么?

而若是皇后生了不聪明嫡子,一个跟五阿哥一样出众庶子,又会如何?

纯妃连忙幻想了好多皇后贵妃撕破脸,贵妃失宠,养子背叛等痛快结局,才平复了自己心情。

忍住不去找贵妃事儿。

只让水清把两只橘子都收好,只等着年节下三阿哥来请安用膳时候再拿出来给他吃。

看到一个木盒子里头孤零零摆着两个橘子,娘娘还不舍得吃,水清都要委屈哭了。

想着去岁这时候,娘娘刚生了儿子,以为要升贵妃,何等意气风发。内务府什么好都先供着娘娘,如今怎么成了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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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论纯妃宫里反省,嘉妃自然也是有点不快。她托腮想了想,忽然口角嫣然一动:“这样消息,着人送给高常在吧。本宫瞧她近来很有想跟贵妃撕破脸意思。”

“她既然是走太后娘家路子进来人,说不得还有些压箱底本事呢。”

紫云不以为然:“娘娘还看好她?奴婢觉得没用。”

嘉妃依旧懒洋洋托着腮:“有用没有,不过是步闲棋,年节下闲来无事走着玩罢了。”

紫云托着这一盒子两个橘子;“娘娘是要吃呢,还是要送给四阿哥?”她们宫里自然也得了消息,五阿哥处额外有贵妃补贴。

嘉妃笑容这才一敛,自己伸手就拿了橘子当场剥开:“自然本宫要吃。若是连一个橘子,都要本宫这做额娘从嘴里省出来给他,那他也不必争了,横竖认了自己是个不得宠庶子罢了。”

紫云唬不敢说话。

她就知道,娘娘再怎么面上带笑,心里还是极生气。

而高静姝并不知道两妃对这次分橘子这么大意见,她是按照鲥鱼先例来分。

不过若是知道,她就会更高兴——两妃不痛快,她可就痛快了。

上回朱答应事情,高静姝就认定是两人在后头推波助澜,甚至还有罪魁祸首,一直还没找着报仇机会呢。

其实高静姝一直坚决做贵妃,还有个想法:她看出皇上心意来了,要是自己一直压在贵妃位上,那么纯妃和嘉妃,除非立了打动皇上大功,否则这辈子就蹲在妃位上吧!

用她自己一个贵妃位,压住两个讨厌同事,她觉得买卖很划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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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临近小年家宴,高静姝正在选衣裳,外面又报蒋礼财来了。

高静姝:……

好在这回他是来送礼。

蒋礼财亲自捧了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件旗装。彩锦明丽,晔晔如虹彩散,宝光绚烂。上头又用细碎晶亮米珠织就百花图样,在光下一映,折射出水晶一样光泽。

高静姝一见就知道:嗯,绝对是件皇上会喜欢衣服,穿上可以亮瞎人眼。

“回禀娘娘,这是奴才私下里孝敬。打从去年内务府猪油蒙了心,分蜜柑时候竟然怠慢了娘娘,奴才就深悔。兼之上回分鲥鱼之事,娘娘可是救了奴才命,又有这一月来,皇上将内务府诸事交给娘娘,奴才才有了主心骨。看到贵妃娘娘,奴才就如同那黑暗中见了火光似……”

高静姝叫他肉麻浑身发抖。

“这件霓虹锦,是江南那边皇商今年新织出来,进宫就这么一件,奴才就让人收干干净净,又命绣房老嬷嬷裁了衣裳给娘娘,娘娘若是不嫌弃,留着赏人吧。”

并不是蒋礼财大胆,竟然敢截下唯一一件霓虹锦。

而是凡各地要上贡入内宫贡品,可不是一拍脑袋就能送上来。总要先送样品给内务府缎库,让几位经验丰富老师傅研究一下,这缎子够品,也不会有什么忌讳,明年才能安排上贡。

所以宫中一应虽然是最顶尖,但却绝不是最时兴。

这霓虹锦这样好看,想来此时在江南已经流传开来,可宫里还得明年才能大量见到呢。

而送到内务府样品,自然是顶尖一件,内务府看过也不会再把这珍贵缎子退还回去,就进了蒋礼财腰包,让他拿来讨好贵妃了。

柯姑姑久在宫闱,自然是经过见过,此时也点头:“真是好看,皇上必会喜欢。”

心中又想着:倒是先帝爷不太会喜欢这种花样,他喜欢淡雅娟秀路线。当时妃嫔们都不流行在身上堆砌大量花纹,多半是在袖口下摆绣一些疏落精致花样,走飘飘欲仙路线。

当今后宫却是截然不同,尽是瑶池名种,争妍斗艳。

可见江南织造已经逐渐摸清了当今喜好,这几年贡缎花样清新可是越来越少了。

高静姝摸了摸霓虹锦,难得触手也觉得温柔,不似有锦缎花纹好看,却有些硬挺。

“蒋总管费心了。”

见贵妃喜欢,蒋礼财就放下好大心。

又再次献上新消息。

“娘娘跟奴才提起在晚宴上多加几色表演,皇上极为喜欢,说原本看一晚上歌舞也无趣。既如此就将说书女先儿,杂耍百戏,并几折短热闹戏文都预备起来,新年宴上也好丰丰富富。”

“又如娘娘所说,预备下几样玉如意翡翠镯之类彩头,请太后、皇上和皇后亲手抽取名签儿,赏给有福气被几位主子抽中小主们。”

“皇上说了,贵妃娘娘好心思,年节下正该这样吉利热闹才是。连奴才去回太后,太后娘娘都说好呢。”

高静姝笑眯眯:是啊,谁不喜欢抽奖呢。

反正太后皇上都是大财主,散散银子图个吉利,他们才高兴。

蒋礼财又变戏法一样“刷”掏出了一个表面是红色缎子折子。

“贵妃娘娘,这是咱们内务府想上元节热闹,请您过目。”

高静姝看了看,不由也觉得眼前一亮。

“这样热闹,要是筹划好了,不发生争端混乱,皇上肯定会高兴。”

蒋礼财这才面露喜色,准备去面圣。

内务府想出来法子是按照皇城外头上元佳节来办:在几条阔朗主宫道上设灯棚搭简易商铺,营造繁盛街衢氛围,再备上宝马香车,请皇上太后不用出宫,就能观赏这太平盛世岁华之丽。

所有商户都由宫人扮演,太监宫女在宫里煎熬,多半都有所长,手工灵巧,于是蒋礼财初步设了绣件铺、年画铺、纸鸢店、各色玩物摊,其它如茶食店、杂货铺、首饰店也都有,甚至为了模拟外头街道商铺,还弄了两个典当行装样子。

蒋礼财举着单子:“娘娘觉得奴才浅陋见识如何?万岁爷和太后娘娘虽常出宫门,但也是往盛京、木兰行前朝大事,抑或往三山五园去消暑避寒,并未在外头平民百姓街道上走一走。太后娘娘今年既然要热闹吉庆,不如请两位主子与民同乐。”

高静姝放下红册笑道:“你倒是很会揣摩皇上心思。”

蒋礼财立刻表示,都是娘娘带头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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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过年,宫里又开始摆起了流水戏。

康熙爷时,京中曾聚起各班排演《长生殿》和《桃花扇》,故而当时昆曲最盛,至今宫里戏班子也是昆曲占了半壁江山。

当今倒是不拘,宫里这两年甚至兴起了乱弹,八人十人上场,鸣金伐鼓,昆腔、京腔、弋阳腔、皮黄腔,甚至连秦腔都有,热闹花团锦簇。毕竟昆曲是雅部,太雅难免不够热闹。

高静姝:原来皇上您不光只喜欢花瓶眼花缭乱,看戏也是如此。

这日正是二十七,皇后见娴妃仍旧诸事上心,一板一眼不放松。便对贵妃笑道:“今日有好戏,你拉了娴妃去看戏吧,也好松散松散。”

对皇后好意,娴妃一向表示接受,当真跟着贵妃来看戏。

戏台对面观戏楼上已经有了七八位贵人常在,多半是今年新人,叽叽喳喳笑着看戏,一见贵妃娴妃联袂而来,立刻起身请安。

见两妃入座看戏,她们一时又不好溜,只好又坐下胆战心惊陪着。

当然她们主要是怕娴妃,毕竟对她们这些新人小妃嫔来说,刚入宫就碰上皇上重病,娴妃震慑宫闱之事,对娴妃那是格外畏惧。

高静姝略侧头,经过这一年,娴妃气场是越来越足了。

娴妃回望:“贵妃娘娘不看戏看我作甚?”

高静姝就转头回去看戏,这一看,倒是有点看住了。台上演是《剪发卖出》一出戏文,是一个女子为了奉养婆婆,不得不剪头发卖。但又被邻居发现她手上明明戴着金戒指不舍得典当,却背古人发肤之训,私自剪发卖出,可谓又贪婪又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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