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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云霄发现自己身处一片茫茫黑暗之中,还在其中看到了一个自己。

那个“自己”虽然是成人模样?,与她并无二致,身高却不足一尺,而且盘膝坐在黑暗之中,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君云霄歪着头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只?是她的识海,这是她的元婴。

仙修有九个大境界,每三个大境界,又为一阶。此前她从炼气、筑基到金丹期,不过依旧是低阶修士。至此,晋升元婴期,打开了识海,元神开始以?元婴状态出现在识海中,才算是真正迈入仙途。

所谓的元婴,并不是婴儿形状,而是一个未有意识的修士自己。元婴在识海之中修炼,吸收灵力,直到下一个大境界,元神可以?脱离肉/身,是为出窍期。出窍期的元神虽然能离体,但原身一旦离体,肉/身便不能行动,只?是一具肉/身而已。再?继续修炼至分神期,则元神与魂魄分离,元神出窍时魂魄留在体内,依旧能感知周围。

直到高阶修士——合体期之后,几?乎就是半仙体质,元神与肉/身合二为一,大乘期可以?将元神化为实体,如同修士本人。直至渡劫期,元神化实返虚,修士的身体不是肉/身,也未成仙身,介于虚实之间。

一想到这里,君云霄看到自己元婴的喜悦便淡了下去。

她跟明微之间,还差得远呢。

这么一想,四周忽然变化,仿佛还是一片虚无,但她那小小的元婴已经不见了。君云霄下意识地坐起?来,当即便感觉到自己丹田内空空荡荡的,好像被抽干了力量一样?。

——怎么能不抽干力量?她刚刚为了引来劫雷毁去魔界通道,放开桎梏,晋升了个大境界。

然后……

君云霄目光流转,先看到了地上昏迷的明微,而后是盘膝坐在明微旁边的男修。

玄衣金纹,须发皆白,但面容尚且年轻,周身散发着凌厉的剑气。

他的眉心之间,一道鲜红的狭长痕迹。

是心魔痕。

君云霄行了个晚辈礼:“晚辈拜见同素魔尊。”

同素魔尊睁开眼,淡淡地看着她:“我知道你。”

声音很是苍老,与他年轻的面容十分为何。

君云霄略一挑眉:“哦?是么?晚辈的荣幸。”

同素魔尊问:“你不想知道本尊是从何处得知你的么?”

君云霄抿嘴笑了一下,摇头:“不想。不过……”

她就地盘膝坐下,暗自运转灵力,调理着自己的内息,同时召出碎绮剑横在膝上。

“前辈既然如此有兴致,咱们不如聊聊天?吧。”

同素魔尊看着森冷,十分不好说话的样?子,没想到还真的答应了,问道:“你想聊什么?”

“聊当年。”君云霄问道,“前辈,我想知道,当年那剑灵究竟是怎么掩盖住自己的气息,骗过你甚至整个昆仑派的。”

同素魔尊周身的剑意骤然凌厉得有如实质,强大的威势,几?乎叫人喘不过气来。

可惜,君云霄是鬼身,不需要呼吸。她神色如常地说了下去:“晚辈很是好奇。除了当年那位鬼族公主,如今还有一位天?狐王族,以?及余恨城里这枚灵犀截脉珠,都可以?遮掩气息。倘若当年鬼族公主只?是偶然也就罢了,怎么现在看来,好像遮掩气息的法宝遍地都是?不要钱似的。”

同素魔尊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之色:“他为了你身受重伤,你丝毫不关心,反而问这个?”

“他只?是神魂残缺,而魔气对心神影响太大,为了保护他不至于心神狂乱,他的元神自行关闭七窍而已。放心,不碍事,死不了。”

“至于他的神魂为何残缺,我猜得到,不必你说。而我为何能猜到……”君云霄抬起?眼,狡黠一笑:“前辈不如猜一猜?”

同素魔尊登时又是一怔。

他从前便不是个口舌伶俐之人,否则当年剑灵之事发生,他也不会?越解释越乱,反而引起?许多不必要的冲突。

好一会?儿之后,同素魔尊才感叹道:“想不到这一代破云君的情劫,竟是你这样?的女子,他这下可完了。也不知他回想起?当年苦苦哀求本尊之事,会?不会?后悔。”

“后不后悔,是他的事。我们之间如何,是我们自己的事。”君云霄眉宇间一片淡漠之色,“既然是我们之间的事,就必须我们自己解决,旁人无从置喙。我都能找上昆仑问一句为什么,如今他想求我原谅,难道他自己做下的孽,连自己陈词,说个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的勇气都没有么?”

同素魔尊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终于不再?提这个问题:“你发现了什么?”

君云霄也转回了话题:“那些可以?隐藏气息的宝物,是否六界都有一个?或者说,许多万年前,修界、鬼界、魔界、妖界还未断绝来往时,为了能去别的地方,四族都有一个能隐藏气息的宝物,对不对?”

同素魔尊眼中的惊讶之色中渐渐混上了一分欣赏,点头道:“不错。”

可她是怎么知道的?他从两千年前便开始调查,一直到如今才逐渐有了眉目,她到修界之后……满打满算,也不足两百年吧?

“运气好而已。”君云霄轻笑,“妖界的宝物在天?狐王族手?中,是望月虚禄珠,这次无情楼拍卖的这个灵犀截脉珠,是魔界的、妖界的,还是修界的?”

“修界的。”同素魔尊道,“鬼界那颗,叫暮雪暗啼珠,两千年,已经被本尊毁去了。”

“那么魔界那颗呢?”

同素魔尊瞥了她一眼,神色间竟然有一丝迟疑。

君云霄一看那迟疑之色便明白了:“在我身上——或者说,在玄冥宫,便是玄冥石,对不对?”

她竟然猜到了。

同素魔尊神色复杂地点了头:“不错,魔界那颗本叫做玄冥空幻珠。实则这四颗珠子,都是数万年前,魔界找鲛人族,以?鲛珠炼制而成的。不过先成的是玄冥空幻珠,其他三颗珠子都是抽取玄冥空幻珠的力量再?次炼制,所以?力量比玄冥空幻珠差一点。”

君云霄的双眉微微扬起?。

这岂不是说,魔界那颗珠子比其他的珍贵许多?那为什么一颗魔界之宝,竟然会?落到魔界的死对头玄冥宫手?中,还换了个名?字,变成了什么玄冥石?

“不过是一个情字。”同素魔尊道,“数千年之前,魔界与修界已经隔断了,有一位魔界少主爱慕玄冥宫主的独生女。一对爱侣,分属正邪,若想在一起?,必得有一人放弃一切。那位魔界少主便与他的兄弟做了交换,他用假死将势力转移给了那位兄弟,助他登上魔皇之位。随后,他拿走魔界至宝玄冥空幻珠,隐藏身份,来到修界,与玄冥宫主之女成亲。”

还有这么回事。君云霄沉吟。

玄冥宫之事,她倒是听过一些,说是从前只?有男子才可以?继承玄冥宫主之位。但是某一代的玄冥宫主之女力量异常强大,而且获得了玄冥石,能更?有效地防御魔修入侵,便由她继承了玄冥宫。从此以?后,只?要力量足够强大,无论男女,都可以?继承玄冥宫主之位了。

当时听说这事,君云霄便怀疑,那位玄冥宫主最?初只?是个养在深闺的少女,为何忽然能得到玄冥石,又忽然能实力大涨。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么说来,玄冥宫嫡系中,混有天?魔族的血统。”

她仿佛在喃喃自语,同素魔尊何等修为,这又是他的洞府,当然什么都听到了。

“本尊还以?为,你会?先想到自己身上的玄冥石气息从而何来。”

她怎么每次将都不在意料之中?这性子,实在叫人捉摸不透。

“它现在不叫玄冥石气息了,叫做幽幻剑气。”君云霄纠正道,语气渐冷:“前辈,我说过了,我们之间的事,我能猜到是一回事,无论如何,要他自己说出来,轮不到旁人做主。难道他做得出,却不敢说?无端端的,何必心虚?”

“心虚?”同素魔尊忍不住道,“他是为你好!”

“为我好?”君云霄的双眉高高挑起?。“前辈,说实在的,我很好奇,以?感情而言,你我都是被骗之人。我还以?为,若论同病相怜的话,至少前辈站在我这边才对,怎么反而站在他的角度?莫不是前辈觉得,我现在,真的很好?”

君云霄一边说,一边抚摸着碎绮剑的剑身,不知在什么时候,碎绮的剑身已经指向了地上昏迷的明微,剑尖正对着他的心脏。

“前辈,你不如说说看,是什么样?的人,能一边说着爱我,一边将剑刺入我的心口?是怎么样?的‘为我好’,必得先杀了我,让我当了百余年的孤魂野鬼?他究竟当我是他的妻子,与他一样?的、平等的伴侣,还是——不过一个慰藉自己,显示自己能欺骗天?道的工具?”

同素魔尊的眼瞳轻轻一缩。

最?后一个字落在,碎绮的剑尖已经刺穿了明微的衣衫,只?差那么一点点,就会?刺穿他的心口。

可就在这时,君云霄停下了。

她抬头笑了一下,笑得鬼气森森:“终有一日?,我会?将这一剑还给他,你、穆清洲师叔祖,以?及他,都很期待,对不对?不过抱歉了,如今时机未到,且再?等等吧。”

说完,她蓦地收回碎绮剑,继续横在膝上,恢复了神色如常。

“前辈,别太早下定?论,爱与不爱,对我们来说都太沉重了,还是不要说的好。既然魔尊有同病相怜之感,那我不如问魔尊两个问题。”

同素魔尊没有说话,便是默许了。

“一,魔尊,您因何入魔?”

一句话说出,同素魔尊的眼神骤然痛楚,眉心的红痕登时鲜亮起?来,仿佛鲜血刚刚染就似的。

因何入魔?她真是敢问。

“我来之前,曾听过您的故事。其他人都说,您因情入魔,我觉得不对。”

君云霄继续抚摸着碎绮剑的剑身,垂眸,声音漠然。

“不过就是一段情而已,它会?在你心上永远地划上一道伤痕,也可以?让这伤痕永不痊愈,但你不是被杀之人,怨恨也只?能成鬼,只?有执念和?杀戮才能成魔。所以?,你不是因情入魔的。两千年来,您不能释怀的,不是一段被欺骗的感情。”

“那么,你觉得是什么?”同素魔尊沉沉地问。

“我觉得,两千年来,您不能释怀的,是那无数个为了堵住鬼界之门?而死的紫霄峰弟子,是您曾经辜负了您师门?的教诲。”

同素魔尊眼中的神色骤然一震。

“爱情很重要,真爱可感天?动地,可以?令死者生、令生者死,但世上还是有别的东西,凌驾于爱情之上。譬如,无辜者的生命。成魔乃是‘堕/落’,怨恨不能成魔,情伤也不能成魔,只?有愧疚,只?有觉得自己手?上沾了无辜者的鲜血。只?有觉得自己肮脏卑劣,不配再?为人,更?不配修仙道,这样?的愧疚与执念,才能成魔。”

君云霄掀起?眼帘,双眼澄如秋水、亮如繁星:“我说的,对不对?”

同素魔尊不知什么时候闭起?了眼睛,许久之后睁开,眼中依旧带着悲痛之色。

“两千年了,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我就当你承认了。”君云霄笑着将碎绮剑收回身体之中,随手?抚了抚披帛。

同素魔尊没有直接承认,只?道:“第二个问题。”

“二,你是愿意被一个爱你的人杀死,还是愿意杀一个你爱的人?”

同素魔尊一怔,好像忽然被点化一样?,闭上眼叹气道:“本尊明白了。”

无论是被心爱的人杀死,还是杀死自己心爱的人,他都不愿意,因为都太可悲了。在他人的鲜血里,谈什么爱意呢?

“本来本尊将你二人带来,只?是不忍当年之事再?度发生,也好奇,历代破云君都不能堪破情劫,这小子是怎么做到的。如今看来……”

同素魔尊一挥袖,一个白色的气旋便凭空出现,昏迷的明微也漂浮起?来。

“你们离开吧,本尊没有什么能教他的,本尊的情劫,与他的不同。”

君云霄也站了起?来,朝白色气旋走了几?步,正要越过的时候,她忽然又停下来了。

“怎么?还有问题?”同素魔尊略微诧异。

她既然不愿意他多说当年之事,又已经弄明白了身上那隐藏力量的气息从何而来,还有什么事要追问?

难道是追问他为何要帮明微?

“我也曾是昆仑破云君,深知‘昆仑破云君’这五个字里含有多么重的责任。也比他更?为清楚,历代昆仑破云君,都败在一个‘情’字之下。清虚小儿与你师尊,应该都没有告诉过你,历代破云君……都是因为情劫而死的。也正是因为两千年前之事,虽然未曾写入门?规,昆仑派的剑修中修习《云心诀》者,不得动男女之情。”

君云霄不禁好笑:“感情之事,乃是天?然,人又不能断绝七情六欲,怎么可能说不动情,就不动情?修习道法,难道不知堵不如疏?很多事越是阻拦,越是容易发生。”

“并非人人都似你这般坚定?,昆仑派这么做,也实属无奈之举。他们本来寄希望于不动心便不会?有情劫,因此当年妙法阁占得一卦,说这小子也必得渡过情劫才可晋升渡劫期时,同尘让他来找了我。”

“……”君云霄抿住嘴唇。

“我并非为他解释什么,不过是想说,我为何会?这般做。”同素魔尊道,“按事情而言,你与我都是被欺骗之人,应该同仇敌忾。但我心里,却十分同情他年纪轻轻便要经历情劫。你叫君云霄,是吧?”

君云霄点头。

“有一句话,你师尊,昆仑派,都不会?告诉你,但我得同你说。”

“昆仑派先辈曾留下遗言,凡昆仑破云君经历情劫,必有一死。你可知,这是什么意思??”

君云霄一回身,脸上清清楚楚地露出一个惊愕的表情:“你不会?告诉我,这句话的意思?,是要所有的昆仑破云君杀妻证道吧?”

这未免也太荒谬了!

“无论你是否承认,这句话就刻在妙法阁最?顶层的玉牌之中,是祖师的亲传大弟子,也就是昆仑派第二任掌门?亲手?留下的。这三万年来,不知多少代破云君都想办法斩断情丝,却终究被情劫反噬其身。当年同尘寄希望于我,希望这小子看了我的遭遇,心里能明白如何取舍……”

“他这不是明白怎么取舍了么?”君云霄冷冷地打断他的话,“同素魔尊,我敬你是前辈,一再?提醒你不要插手?我和?他之间的事。你自己也经历过,不如想想看,当年鬼族公主的身份若是由你师尊说出来,即便这是真事,你会?作?何感想?”

“魔尊,我本来想同你说,有些事后悔和?愧疚是没有用的,倘若真的难过,就想办法去弥补,你困在一处,折磨自己,对他人来说实在无关痛痒。既然你还当自己是昆仑派的一员,还想为当年害死同门?之事内疚,那么,若有一日?魔族来犯,你便记着这内疚,回门?派相助。不要想着什么已身追魔道,佛魔仙妖还是人鬼,不过就是体质分别,只?要本心还在,成仙还是坠魔,又有何分别?”

“不过,如今看来……算了,你也不过是个觉得‘破云君杀妻证道理所应当’的人,与他并无分别。他当年出手?毫不留情,因为那时我是‘情劫’,如今后悔万分,因为如今我是‘心爱之人’。你呢?倘若你杀的不是同门?弟子,害死的不是紫霄峰门?徒,而是其他无辜之人,你也会?如此耿耿于怀,愧疚难当,直至因愧疚生心魔,堕入魔道么?”

“你们昆仑派,真是活该受此一劫。”

君云霄留下最?后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既不在意会?不会?因为几?句话得罪同素魔尊,也不担心明微是否能离开。

——其实后者完全不必担心,既然同素魔尊还当自己是昆仑派弟子,就不会?伤害明微这个昆仑破云君。

果然,当君云霄一步踏出白色的气旋,明微也紧跟着被不知名?的力量轻轻托着,落在了地上。

地面还是一片废墟,余恨城的亡命之徒们骤然看到同素魔尊出现,既不敢走,也不敢动,全都还跪伏在原地,瑟瑟发抖着。

君云霄扫了一眼周围,明辞跟守微正手?握灵剑,紧张地站在那魔界少主离契旁边,防止他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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