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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过中天,霜寒遍地。

一只黑猫飞速跳过祠堂的墙角,花园里花枝轻颤。

“事情就是这样……我向家中派了鸽子回来报信的,不知道为什么信没送到……”郦依灵跪在祠堂,把这几日在柳不辞军中的见闻都一一道来。

祠堂里烛火昏暗,高低的影子投射在地,黑乎乎一片。

“此事都怪犬子鲁莽,未经家中许可,私自调兵剿匪,不想却闹出了这等误会……子不教父之过,老夫这厢赔罪。”站在祠堂里,郦三老爷向众人深深作揖,谢令鸢等人侧身不敢受,将他扶起来。

当然不敢受了,郦依灵最后一句话,让她们想起来,海东青觅食回来后,嘴角一圈鸽子毛!

海东青蹲在祠堂外的树上,睁着无辜的圆眼睛,抖了抖毛,忍不住回味了一遍鸽子肉的味道。

祠堂里一片赔礼谦让,郦大老爷站在一旁哼了一声,郦依灵缩着脑袋,郦清悟去换了身衣裳,武明贞和白婉仪揉着酸痛的肩背。

“那个柳不辞,也不知是否因为十一郎夜袭他的缘故,没来抢劫郦家。”郦二老爷端坐着,沉吟片刻:“依灵,你是见过柳不辞的。从你能够平安脱身来看,他不至于是人品低劣之徒,驭下也严,该不是混日子的流民。”

“是,”郦依灵跪着道:“这个人,不像走投无路的穷苦人出身……我猜是有什么目的才行抢劫之事的大族子弟。”她将柳不辞曾经说的那番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出来。

柳不辞的雄心啊,柳不辞的壮志啊。

——北地边关,还有很多士兵长眠,等着他去接他们荣归故里?

这柳不辞什么人,他以为他是谁?

郦二老爷皱起眉,君子不齿偷盗抢夺,然而此刻,他倒是对这个人改变了些许看法。

出身这种东西是一个人磨灭不去的印记,不仅是言谈,且渗透在人做的每一个选择和观念中。

穷苦出身的人,他的命是用来博的,自己尚且把性命看的鄙贱,所谓光脚不怕穿鞋,行事武断,有种富贵险中求的“侥幸”感,在郦依灵这样接受过士族教育的人眼里看来,有点没章法。倒是这种人,一旦风云际会朝代更迭,可以很快纠集一群亡命之徒,掀起或大或小的动乱,成为一挥百应的流民帅。

小门小户,也就是寒门子弟出身的人,做事常常谨小慎微,力图求稳,容易受到惊吓,被吓到了则会思前想后,大事面前不够果断,往往犹豫难决。寒门阶层不太容易出流民帅,却常常有很多谋士。

柳不辞不是前两种人。他身上既没有“险”的不安定感,也不像是思虑特别周全缜密的谋士,他有的是底气十足的无所惧怕,以及贵族教育讲究的“德行”,还有莫名其妙的使命感……种种特质,让郦依灵怀疑起了他的真正身份。

“侄女猜他不是一般的大族,”郦依灵想起了柳不辞收集粮草北上的目的:“甚至有可能……是长安四姓?或者如叔父所推测,他们乃身负军令行事。”

京门四姓,是晋国最高贵、最兴盛的门第,开国后几十年一直是宋氏为首的宋钱沈陆,后来变成韦氏为首的韦郦沈陆,如今则是何氏一家独大,曹陆武三家远远不及。

这个推测语惊四座,当下郦八公子微微蹙眉,轻声斥断道:“依灵。”

这个堂妹太口无遮拦了些。

不管是哪个家族还是军伍,出了个让北地许多大户谈之色变的流民帅,恐怕都是不小的震动。郦依灵随即意识到了自己不该在外人面前说这些,欠身施礼:“小女方才谬言。”

“不,你不是谬言。”谢令鸢往前走了几步,这段时间,她将道听途说的事拼接起来,剥丝抽茧地整理细节,直到郦依灵方才的话,如醍醐灌顶,才让她瞬间有了惊骇的猜测。

似乎白婉仪也想到了,闻言投过来一瞥,二人目光中凝聚了意会。

“那个人,他是什么样貌?”

郦依灵扫视一圈,指了指武明贞:“和他差不多高,长得略黑,有点胡茬,细看其实五官清秀极了,时风眼,悬胆鼻。”

长得黑,其实就是在外面几个月,风里来雨里去,晒黑了。

还蓄了胡茬……俗话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毕竟是带兵的人,有胡茬看上去也可靠点。

这样貌,这身形,这不靠谱的行事,还有这名字……毋庸置疑,该就是萧怀瑾了。

谢令鸢眼睛一亮,随即一阵痛心疾首。

问世间最让人不愿承认的,不是过错,而是错过啊!

本来她们和皇帝,还差几天就可以碰面,结果经历郦家少爷的千里夜袭,萧怀瑾为防生变,绕了东路趟河而过。而郦家家兵还不算完,又把谢令鸢她们给埋伏了,干扰了她们的行程,恐怕现在,萧怀瑾又已经走远了。

并且经此一役,萧怀瑾在日后肯定更为谨慎,也更不容易听到消息了。

出了长留郡后,是往西和往北的分界,不知他会走哪个方向。如今,她们又只有等待,“柳不辞”的消息再度传来,才能启程去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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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既然已解释清楚,有郦三老爷赔罪,郦家给送粮草的劳工们又分发了红包冲掉晦气,谢令鸢几人暂时留在郦府上,等待柳不辞的消息。

这一切结束已是后半夜,走出祠堂外,郦依灵又向他们几人行礼:“今日之事,怪我思虑不周,本想为家中排忧,却因种种阴差阳错,反倒给几位贵客带来了麻烦,十三娘在这里再向诸位赔礼了。”

谢令鸢摇摇头,扶起她:“不,不怪你。”

相反是帮了大忙。

若不是郦依灵目睹了柳不辞的真颜,发现了柳不辞的不寻常,她们还不知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多久,也许还会走不少冤枉路。

郦依灵有点错愕,起身后,随即向谢令鸢感激地一笑。

看到这个表妹的笑容,一旁宽慰了舅父的郦清悟错开眼,微微有些出神。

他已经想不起来了,也不知道昔年母亲笑起来,是不是也这样?

可能是有些像吧,只是时隔太久,父母的长相,他都不太记得清了。小时候一直吵着要个妹妹的,要真有个妹妹就好了,可以从彼此的脸上去追忆父母留下的痕迹。

人纷纷散了,郦大夫人和三夫人亲自来安置几名女眷,背影逐渐消失在长廊尽头。秋风吹起地上落叶,郦清悟站在祠堂外的院落里,记忆也飘得很远,有些出神。

“走了,殿……贤侄……”郦大老爷走出祠堂,赶紧改口,长年不见这个外甥,他一时竟没有称口的称呼。“怎么了?在想什么?”

郦清悟转过身冲他笑了笑,不忍告诉他在想母亲。

“十一弟还在昏迷,我去看看他。”他向郦大老爷行礼,顿了一下,从郦大老爷肩头掸落了一根白发,微微一笑告退离去。

郦大老爷望着他翩然远去的身影,过了一会儿喃喃。

“你母亲没在长留住过,家里可能没她什么遗物。”

“要是想她的话,我可以陪你说说她。”

“先帝这个……唉。”再怎么怨恨,郦大老爷也知情识趣地没有骂出来,摇摇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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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依君住在秋园,未成家的少爷们居住于此。卧房门外,金黄色的银杏叶子铺满一地,而石径两旁的枫树又落了一地红叶,像是踩着长长的红毯,红毯的尽头是花园深处。

卧房外守着下人,郦清悟推开门,室内亮着灯,郦依君安静地躺在床上,不复昔日活蹦乱跳的影子。

郦依君敢这么胡闹,也是因为身后有所依靠。所以,某种意义上,郦依君和萧怀瑾也是一种人,因出身优渥而生出了自以为是的无畏,自以为勇气,实则是鲁莽。

郦清悟为昏迷的小少爷施了几针,忽然就笑了,眼睛里流光闪动。果然都是一家人,自己小时候也是如此,实打实吃了几次亏才学乖。

两个弟弟都不是省油的灯。

郦依君的气息开始有了变化,郦清悟收起针,门外有人影一闪。他转身甩手,门被隔空卒然打开,门外一声惊呼。

“谁。”

惊呼和质问同时响起,月光透过门棂,霜华遍地,谢令鸢惊悸未消:“亏我闪得快,不然脸要拍成扁的了!我来看他们需不需要入梦,你反应怎么这么大?”

“……”郦清悟不知道怎么解释,见她没事儿略微松了口气。今天被依君小公子山地埋伏后,他的警惕心一朝唤醒,无处安放,格外没有安全感……

“他们脉象稳健,过两三日,自己也就醒了。”郦清悟反身关上门,走出十一公子的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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