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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爹不老。在枫木山,比老爹老的还有卷娃太太和崩子狗。可是,老爹自从挨了那一刀后,就完全老了。原先饱满的脸庞,如今像刀削一般;眼眶也异常可怕地陷了进去,眼珠子突得老高,像个山顶洞人。

枫木山就那么个小村子,十几户人家零零星星座落在山腰上。掐着指头算一算,呆在村子里的不到十人。若不是这场病,老爹也不会整天蜷在家里。

老爹是个锁呐手,呜哩哇呜哩哇地吹上一阵,很能鼓舞人,又很能让人落泪。方圆几十里,哪家出了丧事,准会把他请过去。枫木山人把老爹这种活叫“行香火”。去年花开时节,老爹在王屋村行香火时,突然感到肚子出奇地胀,上了无数次茅坑,就是拉不出东西来。开头还以为是吃豆腐(丧饭)坏了肚子,回来数天后,都是这样,而且越来越胀,越来越难受。在茅坑里蹲上个把小时,只能排出一点点血水。没办法,上城里医院检查,才知道这病百般地伤人:晚期肠癌。

老爹在医院呆了十来天,就吵着要出院。回到枫木山,四处访信,办弄草药。各种方子都吃了,时好时坏。感觉好的时候,老爹照样背着他的锁呐去邻村行香火。这是老爹在乡下挣副业的独门手艺。自打老婶去世后,老爹就一直没娶。等把一对儿女拉扯大了,他又没了娶的心思。许多热心媒人给他说事,他总是眯着荷包眼笑。说多了,他就回一句:都做爷爷了,还玩那个快活!老爹把再婚说成是玩快活。媒人若要再说,他就把锁呐从墙板上取下来,呜哩哇呜哩哇地一阵猛吹,吹得说事人摇头而去。

要命的病再次将老爹逼进医院,那是半年后的事。万般无奈地在医院里挨了一刀,割去大节肠子。医生要老爹做化疗。老爹死活不肯。老爹说做鬼也要做个有头发的鬼,不想让自己变得和尚不像和尚,道士不像道士。再次回到枫木山,老爹仍给自己整药吃,漫山遍野挖树根,寻野草,拿回家,洗干净,熬水喝。自我感觉良好。还多次出现在乡间丧事的道场上,鼓着腮帮子,呜哩哇呜哩哇地吹得荡气回肠。以至于邻村一些死马当着活马医的癌症患者,主动找上门,向老爹讨方子。

但是,老爹的土方子,终究没能让他继续活跃在乡间道场上。这天,有人请他出门行香火。他刚出门,就觉得体力不支。老爹以没带锁呐哨子为由,谢绝了那趟活计。回到家,老爹瘫倒在床头,豆大的汗滴从额头渗出来。村里的崩子狗和卷娃太太来窜门,见他这幅模样,吓得全身打颤。两个人唠唠叨叨要通知老爹那个在城里拉板车的儿子。老爹坚决不许。两个乡下老人依照老爹的吩咐,帮着熬土药。喝下去几大碗,感觉似乎又好些。为了不让两个孤独的同伴察觉到自己的不适,老爹强打着精神,吹起了欢快的锁呐,曲子是乡下人最爱听的《我在山上打一望》。崩子狗和卷娃太太听了,都说好,都说这是他老爹吹锁呐以来吹得最好听的一回。

枫木山的夜,死一般地静。老爹擦了把汗,仿佛又觉得自己好了许多。环视山村,零零星星的灯光,忽闪忽闪,像鬼火。要是往常,这样的山村是相当热闹的,可以听到有人深更半夜里骂人,可以闻到有人黑灯瞎火在炒菜,远远地,可以听到锅子里热油吃菜的声音,“呲——”,然后就是咣当咣当的锅铲声。可是,那样的乡村生活已经成了过去,再也唤不回了。现在,只要手脚稍微麻利的人,都进了城。拖板车的,倒小菜的,卖水果的,搞搬运的,擦皮鞋的,给人洗脚的,打流的,样样都有。好像进了城,都像进了天堂,都活得有滋有味,都觉得早该离开这个爬得满头大汗的枫木山。鬼崽子们也少了,不管读书的不读书的,都跟着他们的娘老子离开了枫木山。乡间一旦没了那帮鬼崽子,就没了生气,即使那帮鬼崽子在乡下闹一闹,哭一哭,也是让人欣慰的事。回来的人,似乎一年比一年少。即便是过年,有的人也只是象征性地住上一两晚,然后一窝蜂地出去了;有的人干脆就不回来,连祭祖这样的大事,也都委托别人走走过场……老爹依依不舍地环视了一番枫木山的夜景,依旧是黑灯瞎火,仿佛比先前黑了许多。夜空里传来了空旷的狗叫声。一定是有人在哪家门前走过。

老爹再次来到茅坑。他艰难地往外排泄。他多么希望有那么一节指头大的粪便从自己的体内排出来。他几乎用尽了全部力气,希望看到自己渴望看到的那一幕。可是,他依旧徒劳无功。肚子胀得要命。老爹隐隐觉得,是自己该行动的时候了。而且,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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