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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二十三年二月。
辽东告捷。
先是在去年十月,泰宁部落酋长把兔儿,联合朵颜部落的小歹青、福余部的伯言儿,察哈尔部的卜言台周联兵进犯辽东。
时辽东总兵董一元与辽东巡抚郭正域商议,察哈尔部虽兵马众多,但却远离广宁,我军可先败泰宁等三部,如此察哈尔部将不战自退。
于是郭正域依从董一元的方略,于广宁运筹帷幄,设伏大破三部。福余部的伯言儿战死,泰宁部把兔儿重伤,俘虏和斩首共五百四十多人,缴获牛马骆驼二千头。
天子大喜升董一元为左都督,加封太子太保,荫封世代为本卫指挥使。
因担心泰宁部去而复返,董一元选精兵强将与辽海道参议杨镐一并于辽东的冰天雪地里行军四百里,于三天三夜后袭击泰宁部巢穴。
明军大胜共斩首一百二十级,缴获牛马及兵器不计其数,兵马几无伤亡。
泰宁部把兔儿因受重伤不久病死,余部溃散,至于原本想与泰宁部联合进犯的察哈尔部亦是遁去。
天子因此战大功,十分高兴,当即加董一元加官二秩,世世代代荫袭。
天子十分注重武功之事,认为郭正域,杨镐二人进行考察,认为二人都是良才。
杨镐因战功升任辽海道副使,寻又知杨镐在任辽海道参议开垦荒田一百三十多顷,每年储藏粮食一万八千多石,又再升杨镐辽海道参政,迈入了三品大员的行列。
至于郭正域整治辽东有方,而且在击败泰宁,福余等部后提出分化拉拢之策。
他在给天子的上疏中言,泰宁部遭到重创已一时不足为惧,现在仅余福余,朵颜二部与我大明为敌。
福余部酋长小歹青已有悔意,可以允其开市以作拉拢,作为分化福余,朵颜二部之用。
天子听了决心采纳,准许郭正域在义州开市。
于是福余部酋长小歹青为了报答明朝,密告朵颜部长昂入侵的消息,郭正域提前得知消息后以李如梅为将大破朵颜部于锦州。
天子闻之大喜,不仅将兵部尚书石星好好地夸了一顿,当即下旨将郭正域从右佥都御史升任兵部右侍郎,为正三品,并令郭正域进京述职。
郭正域也创造了一个官场神话,以非翰林出身,为官十二载即官拜三品侍郎。
正阳门前,当年那个燕京时报的编辑,因为林延潮喊冤而被打断了腿,之后忍着旁人歧视的屈辱考中了进士。
本来他的文章可名列前茅,但因瘸腿之故,在殿试中被贬抑三甲之末。
之后的馆选,以他的才学也本可脱颖而出,但馆师沈一贯为了让自己门生入选,同样以样貌的理由将郭正域拒之门外。
如今郭正域又回到了这里。
与郭正域一同的还有汤显祖,屈横江,卢万嘉等人。
而今再入京华,众人但觉以往之事如过目之云烟。
“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回到京师了。”屈横江感慨,当年意气奋发,颇有侠气的他,而今已愈发精明干练。
卢万嘉爷出声道:“当年老师上天下为公疏,燕京时报被查封,我与屈兄,汤兄你们先行逃亡,浪迹天涯,在江湖间躲躲藏藏。”
“后老师起复进京,我等虽是性命无忧,却再无意出仕做官,出游各地既是游山玩水,也是体察风俗民情。”
汤显祖笑着道:“是啊,这些年我等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正印了当时时报上那句刊题‘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
“不,不,”屈横江反驳道,“我倒是觉得似另一刊题‘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此言贴切。”汤显祖,卢万嘉二人都是称许,然后大笑起来。
就连一旁排队入关郭正域也是微微一笑。
“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众人如此时常谈论,令郭正域又回到了年轻未仕的时光。
“那时我等满腔热血,就盼着朝廷可以用老师事功变法,如此也要跟着尽一份力,将来也能青史留名。”卢万嘉感概道。
屈横江江闻言则打趣道:“那也是巡台大人青史留名,哪里轮得到你我这些无名小卒。”
郭正域回过头来笑了笑道:“不敢当。”
汤显祖道:“这话倒是不假,要不是朝廷以中丞出任天津巡抚时,我等哪里有机会为抚院幕僚出仕。”
“说得对,若非抚台大人,我等也没有了用武之地。”卢万嘉,屈横江一并赞同。
“不敢当,你们来助我一臂之力,我不知多高兴才是。”
郭正域望着正阳门城楼,肃然道:“当年时报虽被查封,不再刊行,京中的百姓或许今日也没有几个人记得。但办报之宗旨‘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此八字,我绝不会忘记。”
众人想起往事,一并点点头。汤显祖道:“十二年过去了,此事我一人不敢忘记。”
“是,就如老师那样以天下为己任担起兴亡来,不以为自己卑微而不去事功。”卢万嘉如此言道。
其实郭正域主政辽东后,他们配合在当地屯垦荒田,鼓励百姓栽种玉米番薯之物,实实在在地为百姓作了不少好事。
“你们在聊些什么,还不过来!”正阳门的城卒呵斥道。
郭正域笑了笑,当即让人将文牒奉上。
城卒见了立即拜下道:“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抚台大人赎罪!”
城卒心想,如辽东巡抚这等封疆大吏进京,就算没有几队兵马在前开道,也是好几个大车满载着打点京官的土宜,至少身后也是家仆成群如此。
似郭正域这样一个瘸子轻车简从的,连个七品知县的派头都不如。
随即郭正域从正阳门进京。
郭正域到京后第一件事就是到兵部递了帖子,哪怕是他这样封疆大吏进京,但要拜见兵部尚书石星,也不是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的。
但郭正域有边功在身,连带着石星合兵部上下也得到了天子嘉奖,所以兵部官吏特意给郭正域排了次日下午的一个时间。
郭正域闻之后当下对方封了一个门包,令对方十分满意。
此次进京叙职,兵部上下都要打点,这笔钱郭正域早已经备好了。郭正域本人在辽东为官虽是双袖清风,但对于官场这些陋习也没打算绕过。
打点好了,可以少许多麻烦,也可以少走弯路。
这与孙承宗截然不同。
孙承宗的清是真清,翰林之所以更清贵,主要还是彼此打交道的对象不同。
“公事已了,”屈横江提议道,“是了,不知稚绳如何?我们去寻他如何?”
听了屈横江提起孙承宗的名字,郭正域默然不语。
众所周知以往燕京时报的人与孙承宗交情极好,当年林延潮被贬至归德,孙承宗宁可放弃会试出仕的资格也要追随林延潮而去,而今……
郭正域与孙承宗却有了分歧了,这分歧不知是从何而起。
旁人还以为是孙承宗与郭正域一内一外,或是二人地位渐高,顾虑重重,不似以往那般相投。
不过个中原因二人都是心知肚明。
卢万嘉见郭正域的神色,立即道:“诶,稚绳眼下正在慈庆宫给皇长子讲书,此处哪里是我等想见就见得的。”
屈横江道:“稚绳不是这样的人……”
屈横江要再言却给卢万嘉打断了。
郭正域回过头来道:“稚绳,我们是一定要见得,不过现在……我先去新民报馆!”
听了郭正域一语,众人都是拍手叫好。
几人坐着马车来到了新民报馆。
刚一下马车,众人即觉得此处气象不同。
换了京里一般衙门那都是门禁森严,石狮子把门,还有鼻孔朝到天上去的门子。但是新民报馆却是不同,这里几乎没有门禁,旁人是随意进出。
众人问路上楼,但见沿途上的编辑各个都是一副烟熏火燎,好几日没睡的样子。
就算是出身如翰林,也是大致如此。
众人都是专心致志,心无旁骛,一心都关注在手上的稿子里,如此氛围是郭正域他们在其他衙门里都没有看到过的。
不久他们在主编室里见到了方从哲。
方从哲现在可谓名声在外,经孙承宗之手后将新民报经营的有声有色,众人能拜见他都是高兴。
不久旁人都退了出去,只有方从哲与郭正域二人留在房中。
正如郭正域不知何时与孙承宗疏远的,他与方从哲也是不知何时接近的。
作为一名传统读书人,郭正域在入仕之初还有些道德洁癖,故而他与孙承宗往来密切,相反对于心思深沉的方从哲少了来往。
但后来林延潮将方从哲引荐给郭正域,故而二人也渐渐拉近了关系。
二人关门说话商量大事,方从哲道:“恩师现在之处境并非太好。”
郭正域叹道:“我不明白恩师非要提出复张太岳名位呢?”
方从哲道:“此事说来话长,恩师曾言前两年面君时,圣上引太祖之言告诫,元朝以宽失天下,失在太宽,相反秦失天下在于猛,汉兴济之以宽,以宽济猛,是为得之。故太祖济之以猛,取宽猛相济之道。”
“太祖济之以猛,因此废宰相设锦衣卫,以空印案等整肃贪官污吏,即位三十一年,无一日倦怠,整顿国事,美命你如何看来?”
郭正域道:“宽猛之道在于裁量,不可一味以猛,也不可一味以宽。更不可各以宽猛为久持。这正如弓弦一紧一松,方能百步穿杨!”
方从哲拍腿赞道:“正是如此,难怪恩师常称众门生中你最能领会他的心意。”
郭正域笑了笑,林延潮纵是心底如此想,但也绝不会在弟子面前说出此言。
但见郭正域道:“哪里及得中涵,咱们继续说。”
方从哲道:“嘉靖年时,世宗以君王独治天下,是以为猛;隆庆时,穆宗性子宽和,以君臣共治天下,是以为宽。而本朝到了张江陵后,也是天子独治天下之局。”
“当今天子确实以猛治天下。”
方从哲道:“其实不然,这争国本之事闹到现在,逼退四位首辅,十几员部堂,一百多名官员被罢官流放充军,百官与圣上早已离心离德,譬如顾宪成,邹元标公然抨击朝政。如此风气之下,皇上已不能一人独治天下,但却又不肯君臣共治天下!此乃当今天下之巨弊也!”
郭正域叹道:“中涵所言极是!圣上魁柄独持,却又不趁此将大小政务整顿一番,中外人心收拾一番,朝廷二百年固结之人心,一朝令其涣散至此啊。”
方从哲道:“不,以圣上之聪睿肯定早就看到了这一点。皇长子性子温和,颇有穆宗之范。今因争国本之事,得到百官拥护,将来为君,也是君臣共治天下之局面。”
“圣上让皇长子出阁读书,心底早就明白这一点,储位之事拖延越久,大臣们也会更倾心于皇长子。”
郭正域闻言暗暗佩服,论见事之明方从哲还在自己之上啊。
但他没有明面上道出而是道:“所以依中涵兄所言,陛下不是不肯君臣共治,而是在位之时不肯有君臣共治之局。”
“没错,”方从哲点点头道,“当今天下唯有宽,才可济之救之!用宽之必要君臣共治!这也是恩师之所以不肯入朝为相之因了。”
郭正域点了点头。
方从哲笑着道:“其实恩师等一等也好,恩师自万历八年中进士以来,拜为宰辅用了十四年。时日太短,如同年不过四五品之间。反观沈四明则他的同年乡党都在朝中身居高位。而且恩师一路从翰林院至礼部,没有吏部任过官职,而辅臣中赵兰溪,沈四明都曾在吏部任官,这点又是不如。”
“这一番廷推,满朝官员推举他上去,乍看是因平倭之功,实因他能直言规劝天子。在皇长子立储之事上建功!如此一旦入阁必有圣上有所冲突,如此何谈君臣共治呢?故而复张太岳名位乍看是一事,但其实是此一事不成,则无一事成!”
“我今日方才真正明白恩师之苦心。”郭正域道。
方从哲道:“那么美命这一次进京为何?”
郭正域道:“本用心为拥戴之事,但经中涵你这一番话,打消了此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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