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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延潮心底甚是许之,此卷不同于其他‘通关节’的卷子。
这考生是有真才实学,只是……
“算你运气好了。”
林延潮说完取出笔来模仿着这誊录生的笔迹在纸上先临摹写了足足一个时辰。这誊录生的行书法的是柳公权,林延潮又不是书法大家,着实费了好一阵气力。
临摹了差不多,林延潮觉得有,从袖中取出朱墨,用笔沾了在此人‘儒一而为不一,圣人一勉之一诫之焉’的朱卷上改为‘儒一而为不一,圣人一勉之十诫之焉’。
尽管只改了这一笔添了一个竖,但是为了这一竖,林延潮模仿此誊录生笔迹,足足练了一个时辰,最后有八成相似才添上去。
王锡爵出身翰林,一生与文墨打交道,这一笔若没有一定火候,极容易让他看出了端倪。
考试卷子是朱墨誊录的,考官房里是不能有朱墨的,考官阅卷在批语上只能用青墨。所以这朱墨是林延潮知道自己任主考官后一直随身带着的,待任命下达时随身携至贡院,今日终于派上用场。
写完这一笔林延潮汗如雨下,吹干墨迹,然后他将这自己修改的卷子丢入自己选定的荐卷中。
最后林延潮将其他四份‘通关节’的卷子与另外十二份卷子合作一并带上然后往主考官里走去。
敲门。
房内传来一阵衣裳掠动的声音,房门打开,王锡爵穿着燕服先看了一眼林延潮怀中揣着的卷子,然后问道:“宗海,这般晚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不好吗?”
林延潮道:“下官有一事不禀阁老,实不能寐也。”
王锡爵哦地一声道:“何事如此之急,那好吧!”
林延潮进入王锡爵考房,王锡爵亲自掌灯,然后示意林延潮入座问道:“宗海有何要紧事?”
林延潮道:“下官阅卷中,发现有人欲行鬻卷之事。”
王锡爵道:“鬻卷?此事关系甚大,你有把握吗?”
林延潮将这十六份卷子搁在桌案上,向王锡爵禀道:“阁老请看,这十六份卷子第二题破题处都写了四个一字。”
王锡爵不动声色一一阅卷。
书房里只有卷子翻动的声音,烛灯之下,王锡爵的脸忽明忽暗,待他翻到最后一卷后正色道:“宗海这是怎么回事?你可明白?”
林延潮默然一阵然后道:“下官之前听到了一点风声,但一是不敢确定,二是不敢打草惊蛇,等待荐卷到手后,才发现真的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此鬻卷之事。”
“眼下证据确凿,下官肯定阁老,严查此事,一定要将幕后之人绳之以法。”
王锡爵眉心一抖,当下不语。
林延潮道:“如此多的疑卷,此人定是手段通天,下官以为考官之中,必有内应。下官以为当立即通禀监试官,让他们派人立查!”
王锡爵皱眉道:“事关重大,可能牵涉甚广,我等手中若无真凭实据,徒然引起旁人不必要的猜测,万一泄露此事,场外举子也会质疑,以为有人操弄朝廷之公器,行卖官鬻爵之举,将事情闹大。”
林延潮道:“阁老真是深谋远虑,是下官失于计较了,但是若不追究,不是让此幕后之人逍遥法外了吗?”
王锡爵点点头道:“查当然是要查,但不是大张旗鼓,明火执仗,此事我会上密揭给陛下,这幕后之人手腕通天又如何?难道权势还在当年的张江陵之上吗?”
林延潮正色道:“阁老所言极是,下官愿追随阁老左右,追查此事,无论是谁都要抓出,绳之以法。”
王锡爵点点头道:“正是如此,不过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填榜放榜之事。宗海,幸亏你能揭发此鬻卷之事,否则你我一世清名都要毁在这一次会试了。”
“仆甚是高兴,可见你乃忠直之士,对得起天子对你的器重。”
林延潮得王锡爵夸奖,丝毫没有自矜反而道:“下官秉公处事,科场上出了这么大的鬻卷之事,下官之前一直没有警觉,若非事先方编修提醒,下官还真是差一点疏忽了,现在想来实是令人后怕。”
王锡爵点点头道:“你说的是编修方从哲吗?原来是他提醒你的,嗯,此人甚好。”
林延潮又道:“阁老,下官看来这十六份卷子里,也是有不少人是有真才实学的,有些人可能是听信谣传,故而心存侥幸。我等取卷……”
王锡爵正色道:“宗海此言差矣,科举取士品行在于第一位。这些考生不信孔孟,而信谣言,将来为官,朝廷如何可以放心让其人牧民一方。我等衡文当以圣贤之心为己心,就算这些人文章写的直如苏韩复生,本官也绝不取如此心术不正之徒为官!”
林延潮满脸涨红当下道:“阁老教训的是,下官这就将这十六卷黜落。”
从王锡爵房中走出,林延潮看着月色,脸上倒是微微一笑。
次日各房送上的各份正卷备卷,被林延潮筛落了一部分卷子后,一并交给王锡爵审阅。
王锡爵与林延潮在房里议论了一日,黜落他卷,最后排定名次。
最后就是填榜的日子。
填榜之日,所有主考官,同考官,以及外帘里的监临官,监试官都被请到至公堂上。
堂外军士巡逻,戒备森严。
堂内所有取中的朱卷墨卷都是取来,一卷一卷在至公堂中央,从头到尾铺过去。
堂上被卷子铺了一半,这每一卷的背后,都是一名名列金榜的考生。
左右几十根红烛高挂,将整个至公堂照得是亮堂堂的。
王锡爵,林延潮,沈鲤等主官上堂,与同堂的同考官相互道贺。十几日枯燥无味的改卷日子马上就要过去,等待放榜之日后,考生金榜题名,众人各得门生,彼此都是一件喜事。
除了外帘官,众同考官们关心的当然是各自房里,考生能取中多少卷子?
以及之前传闻的鬻卷之事,到底是个怎么样的结果。
众考官们看似随意闲聊。
“你们看今科的会魁是何人?”
“不好说,江南文风甚盛,照例还是出于南卷吧。”
“我们还是猜哪一房的考官吧!”
至公堂上议论不止,堂吏上前向沈鲤,王锡爵,林延潮问道:“敢问几位大人,可否拆号唱名?”
沈鲤点点头看向王锡爵,林延潮问道:“两位总裁以为如何?”
林延潮笑了笑表示自己没意见。
而王锡爵肃然道:“稍慢,本官到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穿着吉服准备拆封唱名的众堂吏见此一幕都是惊呆了,这唱的是哪一出?
但见王锡爵负手走至卷前对众官员道:“诸位,之前考试前有人风言风语,说有人暗通关节,于卷上留字眼,贿赂同考官,主考官行鬻卷之事……”
王锡爵说到这里,众人都看向王锡爵,林延潮,心道不是吧,王锡爵这是要当场与林延潮翻脸吗?
林延潮不动声色,赵用贤脸色一沉,方从哲神色尴尬众官员各等表情,甚至有人幸灾乐祸。
这是要出大事了吗?
但见王锡爵道:“……但经本阁部看卷,这等事实子虚乌有,列位考官都是秉持公心,为朝廷取士,反观举子之间倒是有些人心术不正,听信传谣言而心存侥幸。”
“堂堂正正之人行堂堂正正之事,朝廷取士以文观人,以文观心,对于这些居心叵测,心怀鬼胎,欲在卷上通关节之考生。本官与林总裁商议之后,予以一并黜落,这等人纵然是再才华横溢,也是小人之儒,朝廷与本阁部都容不得他……”
听着王锡爵的话,众同考官们看看林延潮,再看看王锡爵,心道这反转也是太快了吧。
方从哲,赵用贤神色都变了变,看向林延潮。但是林延潮却正襟危坐,对王锡爵方才的话露出赞赏的神色。
林延潮不仅没有开罪王锡爵,反而得到了他的赏识,他是如何办到的?
众同考官心底都是各等揣测,但之前存了好好戏,甚至幸灾乐祸的人,此刻的神情都犹如便秘一般。
之后卷子开始拆封唱名,外帘官们在比对朱卷与墨卷的编号后,拆开墨卷看着上面的名字,一一填榜。
当然到了这一刻,也没有人会比对朱卷与墨卷上是否完全一致。
没错,考试之后朱卷墨卷会送到礼部磨勘。
这试卷磨勘制度起于嘉靖时,当时磨勘是为了,严查卷子里是否有离经叛道诡辞邪说者,如果有重治监临考校官之罪,黜其中式者为民。
一直到了清朝,礼部磨勘才最重考察考试是否弊幸,即是检验朱、墨卷有无不符之处。
清朝最大的戊午科场案,就是在礼部磨勘中发现了墨卷上被人涂改了三百多处,最后被查出。
不过到了明朝,礼部磨勘没有检验朱卷墨卷不合之处,因为这一点倒是让林延潮钻了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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