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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惭愧,我自认不笨,但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掌握在人类社会里什么事是对的,什么事是错的。
根本没有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标准,好像有人一拍脑门,决定了这个“好”,那个“不好”;而我就不得不在这么随意而定的规则拘束内,过完我的一生。
养母说,主动对他人造成伤害的事——不管是精神上,还是生理上——都不可以做。
那么我如果从一家大型连锁商店里拿走了想要的东西,伤害了谁呢?
比如说沃尔玛(我要打一个你能听懂的比方),作为一个公司,既没有精神,也没有身体,更不缺钱。我拿走了东西,对谁造成了伤害?然而这也不可以做,真是莫名其妙。
你可能已经意识到了,是的,小时候的我没有办法以某一个原则,去衡量判断个体的事例。我通过他人的反应,来判断自己需不需要进行伪装,类似于动物的自保本能;但我并不知道,我需要伪装是因为我要做的事是错的。
不是我愿不愿意的问题,是我根本没有这种能力;所谓的善恶对错,对于我来说就像白噪音一样,茫茫然一片,分辨不出形状与边界。
或许我现在也没有发展出这种能力,我不知道。
“你是一个很特殊的孩子,但是你和每个孩子一样,都代表了许多的可能性与希望。”养母会这样告诉我,“我会一点一点地告诉你好坏善恶,你判断不了没关系,你只要把它们都记住就好了。”
有一次,我试探着问道:“我为什么不能伤害别人?”
换了别的父母,或许会说“将心比心,你也不愿意别人伤害你”;这种话对我而言,是没有意义的。我当然不会让别人伤害我,但这怎么就代表我不能伤害别人了?二者没有任何关系。
养母想了想,说:“因为你会招来别人的仇恨。人啊,是一种社群动物。即使是你,也无法离开人类社会独自生活……在仇恨和惩罚的环绕下,你的生活会变得很痛苦。”
我深以为然。
养母说:“你痛苦的话,我也会痛苦的。”
我不明白。
“为什么?”我那时不到十岁,已经彻底不再在她面前伪装了,有时我说的话,直接得连自己也吃惊:“不是施加在你身上的,你干嘛会痛苦?你如果被车撞了,我也不会难受啊。”
养母闻言,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浇水壶。天光从窗外照进来,映得那一盆油画竹芋色彩鲜亮,映得她嘴唇皮肤都泛了白。“我知道。”她最终轻轻地说,“我痛苦,是因为我爱你啊。”
我充耳不闻,因为我想到了一个漏洞,立刻问道:“那我只要不被别人抓到,不招惹别人仇恨就可以了吧?”
“你可以试试啊,”养母仍旧平静地说,“你当它是个挑战好了。你去做一件你想做但规则不允许的事,你看看我能不能抓到你的马脚,如何?我可不是什么警|察侦探,可如果连我也能抓到你,你自然就要按照我教你的规则来生活,对不对?”
那时的我,完全低估了一个成年人——尤其是我养母这样高知高智的人——究竟能有多少资源、办到多少事;本质而言,这是一个多么不公平的挑战。但是我好胜心起,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结果我不但被察觉了、被阻止了,还被养母带去给人家登门道了歉。
我丝毫不认为我做的事是不该做的事,我却还要为此向那种平庸低质的人道歉,实在不异于一场公开羞辱;但我想,养母一定对此清清楚楚。
她想要让我品尝到一点做了坏事被抓后的惩罚。
“再来一次吧,”我那时已经察觉到,养母对我有一种难以解释的容忍,只要我不“过线”,她总是愿意尽量满足我的要求。“这次不算,我没准备好!”
就这样,我和养母之间形成了一种只有我们两人知情的“捉迷藏”游戏。
这个奇怪的捉迷藏游戏,我们只进行了四次;最后十岁的我总算不甘不愿地承认了,要躲过这个社会的监察与约束,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事,或许不太值得去冒险。
在我一点点记住了好坏善恶之后,接下来就是练习自控力和寻找合理的发泄方式。
作为一个孩童来说,我有极高的自控力,但是就像连环杀手忍不住杀戮欲一样,我的自控力再高,也不可能忍一辈子。
养母想了很多办法,为我介绍了一本又一本悲剧性的名着,讲述恶性事件或现象的纪录片,带我去纪念战争和屠杀的博物馆等等……人类自诩拥有道德与规则,然而他们犯下的邪恶与罪行,却是够我慢慢欣赏一辈子也看不完的天量数字。
只不过,轮到我要做同样的事就不行了。正常人能做,我却不能做,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充满讽刺的虚伪。
很难想象,其他人在体验那些东西的时候,居然会产生“满足”以外的任何情绪。
我有一次看见一个女孩儿,在一个什么事件幸存者的演讲会场里落了泪,似乎十分伤心;我近乎着迷地看着她的眼泪,在近距离上感受着她新鲜的、跳动着的痛苦——新鲜食物,总是比干货更好吃的——同时,我心里也在又一次疑惑:为什么要哭?这件事又没发生在你身上。
养母用指甲尖掐了我一下,稍微有点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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