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驸马郑博搬回家的第三日,太子妃韦氏传令命我进宫。

封皇后的吉日定在七月,未册封之前,她还暂住在东宫内,以太子妃的身份代摄皇后事。父亲的后宫本就清静得很,如今大部分嫔妃又被送出了宫,李睿一向虽是风流,内院里认真娶纳、有名有分却只韦欢一个,因此内廷中风平浪静、毫无波澜。至于外命妇那里觐见、封赏、谢恩等事虽繁,可母亲虽做了皇太后,却有意无意的还将皇后的职权攥在手中,不许旁人干预,故此新皇登基,韦欢这太子妃却反倒比从前还更闲散了,每日最大的职司,不过是在母亲身前侍奉,叫我进宫,也不拿捏太子妃的架子,直接便唤我去了母亲那里。

我已有近十日不曾见过母亲,因此紫宸殿的宫人见了我都极是亲热,连平日不司传唤的都一层一层向内扬声道:“长乐公主来了。”竟不让我等候,十数人直直将我拥进去,入内未及拜见便已被母亲叫起,母亲将我打量一眼,微笑颔一颔首,带着些嗔怪地道:“出了宫就这么快活?将你阿娘都忘了?这么几日,连一封书信都没有,若不是你阿嫂叫你,只怕我想见你都见不到。”

我其实前一日便曾递牒请见太子妃,韦欢却推脱着不肯见我——自那日她从绫绮殿走了以后,我们之间的往来便流于表面:她会在守灵时派人来看顾我,会在我身体不适时叫我的侍儿到跟前察问详情,会在我迁居时遣人道贺、赐下丰厚的赏赐和勉慰的话语,我则按礼节在外命妇的班中朝觐她,按规矩递表谢恩,或是按惯例遣人问未来皇后的起居。我们两个从未在私下里见过面,就算在母亲那里遇见,也不过点个头,干巴巴地说两句官面话。

我知道她恨我,不止是因那日屏风后我的鲁莽举止,亦是因为我们两个自出生便有的身份鸿沟。我自出生以来所受的宠爱,的确足以让许多相干或不相干的人痛恨,而母亲的强势则更滋生了这股痛恨。

我的大多数女性亲戚都和我交情平平,而且这交情在今年父母为我举办盛大婚礼、赐宅兴道坊,李睿为我频增封户、累赐厚赏时就更淡了。如今连从前还有话说的清河、新安两个姑姑见了我,都要忍不住揶揄打趣几句,更别说其他人。

但是韦欢对我的痛恨,与这些人的痛恨恐怕还不一样。我从前不懂,近来一人独居,才渐渐地琢磨出一些味道。

无论前世,还是这一世,我都是从未真正离开过父母护持的人,两辈子的父母虽然身份殊异、性格有差,却都待我如掌上明珠,从饮食起居到身家前程,都恨不能倾尽己身之力,这一世母亲因我有心痛症,从小更是溺爱非常,一切阴私龌蹉,甚至这时代里再正常不过的屠城、杖杀等事,都不肯让我耳闻。我从未真正的吃过苦、受过累,三十余年间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女朋友变成了嫂子这样与身家性命比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

韦欢却几乎从未得到过关爱和重视。在家里,她是族中庸碌子弟的孽生子,生母身份低微、长兄放荡无行、同母兄前途晦暗,在伴读中,她是名族旁支,祖上附姓联宗、生父官职猥下、自身亦非有惊人才貌,在我宫里,她是无名无分、身份尴尬的外人,不是平民采选进来的宫女、不是掖庭生长的官婢、没有同乡发小、无根无基、身若飘萍。她一直在为自己谋划着,夜里偷偷读书,不顾世家脸面、刻意讨好宫人,为了附和我,又不惜翻脸得罪同侪。

她大约是曾进宫的那一班人中最努力的。可是一切的努力,却都敌不过李睿或是我的一句话。

倘若她未曾那么努力过,也许便不会有这样的怨恨。

倘或我没那么认真的动过心,大约也不会对她有这样的怨恨。

可我毕竟是动了心,直到现在也还动着心。

我看了韦欢一眼,跪坐到母亲身侧,笑道:“阿娘想见我,派个人说一声,就是三更五更,狂风骤雨,我也马上就进来了,可阿娘又不说。我倒是想进来了,只怕阿娘事忙,不肯见我。”

母亲挑眉:“照你说,你不来见我,倒是我的过错?”

我挽住了母亲的手,赖着她道:“阿娘不知,如今我是出了宫的公主,若是宫内不召,想进来可不容易了。要等天明时候,在宫门递牒,候人一层一层地传到阿娘手里,再等阿娘有空叫进。一来一回,就是半日过去,进来说不几句,又要走了。若是阿娘真心想见我,那自然不用说,若阿娘只是可见可不见,最后却不过母女情面见了一见,那已是有些勉强了。可若阿娘只是虚情假意地说想我,其实根本不想见的,白让我在那等着,身边人来来去去,都是有脸面进宫的,叫我怎么好意思?”

母亲失笑:“你这小鬼头,分明是自己懒,倒怨怪宫里通传,你倒说说,这宫里有谁敢拦着你长乐长公主的牒,不让你进来见我?”

我刚要开口,韦欢已先轻声道:“二娘说的通传,是别人进宫的等法。若是二娘来,自然是不一样的。六郎和我早便同宫门上说过,二娘一来,直接引入,不必等候,大约二娘一向不来,还不知道。”

好一句“六郎”。我抿唇道:“原来是这样么?我前日不知道,倒白等了一回了。”

母亲笑道:“好了,你阿嫂既这样说,以后你进宫便方便了。若再偷懒不来,可就没有借口了。”

我将头靠在母亲肩上,两眼只看韦欢:“要是这样,我一定日日进来,哪怕阿娘和阿嫂嫌我烦,躲着不见了,我也要追到地方,直到见了为止。”

母亲大笑:“那倒是再好不过了。”说了几句,门口有宫人来向里面人使眼色,里面的人又悄悄附在婉儿耳边说了几句,婉儿便上前道:“陛下带着郑驸马过来了。”

我的脸色不由自主地一沉,母亲笑道:“他们来得倒是巧,叫他们进来。”又止了婉儿带人设帘帷:“都是家人,不必拘束。”

说话间李睿便已经走到门口,韦欢与我都到门口去迎他,殿中寒凉,韦欢从宫人手里拿了件外衣,等李睿进来便要替他穿上,李睿却漫不经心地挥挥手,对着我故作惊讶的笑:“这么巧,太平也在这里?”

我看了郑博一眼,弯腰对李睿一拜:“陛下。”他忙忙地将我扶起:“都是自家人,如家人礼即可。”又让我去拜郑博:“郑二郎也在,你们夫妻倒是赶得在一处了。”

满殿中人都满眼期待地看我,我只好对郑博略拜一拜,他面色也不大自然,还我一礼,僵硬地来牵我的手。

我以前从不觉得男人讨厌,被他牵着,却觉手上黏腻的恶心,抬眼去看韦欢,只见她面上带着淡笑,重又立在母亲身前。

李睿带着我们向母亲行了礼,母亲方才极随意,这会儿却庄重得很,对李睿略一点头道:“难得一家人聚得这样齐,不如都在我这里用了晚饭再去,六郎觉得呢?”

李睿看看我,又看郑博,笑道:“那是最好了。”看韦欢一眼,韦欢便回身吩咐宫人,顷刻间便已在旁殿设出席来,李睿与她扶母亲移至别殿,母亲坐在主座,李睿坐在最上座,与母亲只有一步之隔,韦欢的席次在他之下,却并不入席,只跪坐在母亲之侧,恭恭敬敬地服侍母亲。郑博与我则被分在了一处,座次离得极近。

内侍们流水般奉上饮馔,教坊奏出高昌乐,有一对乐伎上前,为琵琶舞。李睿率我们为母亲寿,我举杯满饮,发觉自己的酒杯里装的不是酒,而是果饮,心念一动,向郑博道:“你那里装的是什么?”

他看了我一眼:“自然是酒了。”

我将酒杯一递:“给我尝尝你那壶。”

郑博道:“都是一样的酒,偏要我的做什么?”被我催促不过,只得端起壶,给我斟了一杯——只看颜色,我便已知他与我的壶中物并不一样,他那里分明是碧绿的清酒,远在杯中,已能闻到淡淡的酒香。

我看了韦欢一眼,她刚饮了一杯,这会儿又饮了一杯,饮时头微微仰起,露出一截细长光洁的脖颈,将酒杯放下时恰又上了菜馔,她便将酒杯放在托盘中,趋步上前,为母亲捧馔。

我将自己的酒壶往郑博案上一放,提起他的酒壶便往自己杯中倒:“我们换一壶。”

郑博摇摇头,从我的酒壶里倒出一杯,露出惊异之色,转头看我,我没有理他,举杯上前笑道:“儿祝阿娘玉体安康、万寿无极。”

郑博见我上前,忙也跟着过来,举杯站定。

母亲脸上笑意盈盈,举杯道:“阿娘也愿太平身体安康。”

我又倒满一杯,向李睿道:“祝阿兄临照万物、宝图绵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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