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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周霁佑和苏菲听不惯,就连林婶夫妇都觉得刺耳尖锐。
周霁佑这些年磨砺下来,已经能够很好地控制脾气,可此情此景,却让她眼底骤然冰寒。
“爷爷。”沈飞白却似没什么情绪,还是刚刚那副不温不火的神情,“您是来过年,还是来找茬?”
周霁佑微微愕然。他对沈国安的态度是她以前未见过的。
最令她感到惊讶的是,沈国安忽然变得有些古怪,苍老的脸纠结着,最后别扭地呵斥一声:“你就是这么跟我说话的?”
他样子凶,但却像只纸老虎,装腔作势,内里是虚的。
周霁佑越过沈飞白的肩膀看着他,有些惊异,又看林婶夫妇好像见惯不惊,甚至还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对她微笑,她眨了下眼,恍然间意识到什么。
沈飞白的眼神不退不让:“您什么态度,我就什么态度。”
沈国安气得握紧手杖,松弛的手背筋络暴起。
沈飞白在前,周霁佑在后,最后边相隔两米远处站着苏菲。
身影遮挡,留给苏菲一个不可视空间,她凝眉审度,迈步上前。
“rita……”
周霁佑扭身回头,她一动,沈国安的视野范围随之扩大,他看见苏菲,苏菲也看见他。
两人渐渐眯起眼,同时一震。
沈国安率先发出质询:“是你。”
周霁佑不明所以。
苏菲眉目冷淡:“原来飞白的爷爷就是你。”
至此,所有人都明白了,他们认识。
好好的年夜饭被中途打断,再次落座,三人变六人,气氛不尴不尬。
餐桌刚好是长方形的六人桌,沈国安和苏菲坐在餐桌两头。
周霁佑去厨房另拿三副碗筷,再从橱柜中取了新的杯子。
沈国安冷着脸,睇视正前方的苏菲;苏菲热情招呼林婶夫妇吃菜,未予理会。
周霁佑入座,向沈飞白投去一记目光,沈飞白在桌下握了握她的手。
“飞白,把我杯子满上。”沈国安指示。
沈飞白拿过他的杯子给他斟满,顺便起身,也斟上老蔡的。
沈国安捏着杯子伸长手,对着苏菲,说:“没想到活到这把岁数还能再见你一面,我敬你。”
苏菲直接对嘴干了,连一个请的动作都吝啬。
沈国安眼神几变,举着杯子几秒,收回手,仰脖喝一口,停下。
“后来有再找老伴吗?”他眼睛低垂,对着杯口,眼睑却朝上掀起,看着苏菲。
苏菲轻拧眉,目露戒备。
沈国安捏着杯缘,嘴角噙上刻薄的冷笑,轻飘飘道:“活该,谁让你找了个短命鬼。”
气氛更深地凝结。除了林婶夫妇,其余三人都冷了脸。
周霁佑搞不清楚状况,他们为什么会认识,又是什么关系,沈老头凭什么对奶奶出言不逊。
苏菲之前就已喝了不少,到底年纪大了,酒力不胜从前,此刻头脑有点迷顿,受到刺激,脸立刻降下冰霜,一改平日的优雅淡泊,反讽:“我找了你才是瞎了眼。”
答案近了,周霁佑感到震惊。
或许,她已经大致猜到,沈国安为何一直不喜欢她。
沈国安气得不行,苏菲凉凉地笑,一针见血:“一把岁数,除了倚老卖老,你还会什么。有素质的人不会到我孙女家里来撒泼。你不尊重小辈,还指望他们尊重你么。”
在场其余四人都安静着。
苏菲一字一句慢悠悠地反问:“谁活该,到底是谁活该?”
沈国安左手握紧手杖,右手举杯不稳,气得发颤。
沈飞白站起身,拾起他面前的空碗,用汤勺舀汤。
“爷爷,北京冬天既冷又干,喝一口白萝卜豆腐圆子汤,养人的。”
他在缓和气氛,也在给老爷子台阶下。周霁佑知道,更深意义上,他是在帮奶奶善后,阻止沈老头怒火爆发。
没有人再有心思继续吃年夜饭,苏菲头有点痛,回房趴着去了;周霁佑自己没胃口,给林婶和老蔡分别盛了一碗饭暂且垫垫肚子。
她忽略掉沈国安,没有主动开口提出帮他盛饭。
沈国安喝完一小杯,沈飞白就拒绝再给他倒酒。
“梁医生叮嘱,您要少喝点。”
沈国安面色不虞,但奇怪的是,他倒也没说什么。
他抬眸看向周霁佑,意味深长:“你这丫头还真有本事。”
周霁佑淡淡:“过奖了。”
沈飞白截下沈国安的下一句:“爷爷,菜都要凉了。”
“凉了你去给我热!”沈国安用手杖狠敲木地板,冷声训斥,“我告诉你臭小子,别以为我同意你娶她,你就可以骑到我头上!”
周霁佑一怔,扭头看沈飞白。她不知这当中还藏有其他事。
门铃再一次响起。
“我去开门。”小腿一带,椅子后滑,周霁佑走出来。
又是出乎意料的人。她打开门,外面站着的是沈恪。
“有人求我来救急,你们还好吗?”
“……谁?”
他越过她照直进来,未作回答。
周霁佑怔在门后,听见沈恪的声音由近及远,靠近餐厅——
“老头子……哟,你都在这吃上了。”
沈国安皱眉:“你怎么会来这?”
沈恪随性答:“怕你流落街头,这不,特地过来接你。”
周霁佑拾步往回走。
沈恪催促:“走啊,还赖在这干什么,我在长安街订了一桌,不比你吃他们的剩菜好?”
周霁佑走到客厅和餐厅的衔接处。
沈国安这时已经拄着拐杖站起身。林婶夫妻陪同。
林婶还对周霁佑笑了笑:“那我们就先走了。”
沈恪带走他们,前后只用了不到三分钟。
人走餐凉,沈飞白收拾餐桌。
周霁佑有话说,他俯身收走桌上所有的筷子,头上长眼,没看她,直接说:“一会再问。”
她耸肩,上前帮忙。
之后由他负责刷碗。
厨房面积小,她倚在门边看着。
她有很多的问题,关于奶奶,关于他。
不过一小时而已,信息量大到她有点混乱。尤其是奶奶和沈老头之间的恩怨,她无法把他们关联到一起。
她还没有开口询问,沈飞白兜着围裙,双手沾染上洗涤灵的泡沫,侧对她说:“我们好不容易重新在一起,我不能再让莫名其妙的外在因素破坏我们安宁的生活。”
周霁佑放缓呼吸:“什么外在因素?”
沈飞白侧眸看她,意有所指:“外在的人和事。”
她忽然觉得,他大概知道了一些当年的事。
“你……”她措辞着,“回去和沈老头谈判了?”
他没有回答,转头,再次把手伸进水里,微躬的身影有着独树一帜的坚韧和执着。
“你没有发现爷爷的变化?”他问。
“嗯。脾气还是那么大,讲话也不客气,但是有所顾忌,有点像是……博关注。”
沈飞白顺着她的观察接着说:“心羽和我说,妈告诉她,爷爷自己在城南选了块墓地。”
周霁佑着实讶异,沈国安这种不服老的人,很难让人相信他能够认清现实,面对死亡。
“争权夺势为了谁,不还是为了他自己。人到八十就是一道坎,他的身体他自己最清楚,他没有那个精力,也或许等不到那个时候。”
水池前是厨房的玻璃窗,沈飞白看向窗外的夜色。
“一直紧握在手中的权力没了,他缺乏安全感,希望有人给他养老送终,可惜脾气倔,还是和我们相处不到一起。”
他说我们,周霁佑敏锐地问:“也包括沈恪?”
他洗好一只碗放至流理台面,继续冲刷下一只,眼眸撇过来:“嗯。”
周霁佑有了一种猜测:“你们是不是在对待沈老头的事情上达成一致态度了?”
就像他之前那样,就像沈恪之前那样,他们都有他们各自的处理方式。
他较为严肃,沈恪则漫不经心。他们都已看透沈国安,抓住他的心理变化,酌情相待。
沈飞白望她一眼,眸光沉静,含一丝赞许和无奈:“什么都瞒不过你。”
周霁佑挑眉:“你还想瞒我什么吗?”
沈飞白神色一下转深:“那就要看你还瞒着我什么了。”、
“……”周霁佑呼吸一滞,她无意间把自己带进沟里。
在他深深的眼眸注视下,她走到他身后,双手慢慢环住他,脸颊贴在他后背。
“沈恪说有人求他来救急,是你吗?你们关系还可以?”
沈飞白原本也不清楚沈恪为何会及时出现,听她一说,顿时明白了。
“应该是心羽。她打电话通知我他们来了,可能转手又给他打了一个。”
沈心羽……沈恪……
周霁佑笑了笑:“你们还真像一家人,互相帮衬着。”
沈飞白没吭。沈恪究竟是帮谁,没必要刻意点明。
“小佑。”
“嗯?”
“我们以后会很好。”
周霁佑轻轻笑:“我知道。”
苏菲已经躺下睡着了,周霁佑轻手轻脚上了床,睁眼熬到凌晨。
远处的鞭炮响彻天空,苏菲醒了,她也跟着彻底没了睡意。
“奶奶。”她在苏菲坐起身时,低唤。
“我把你惊醒了?”苏菲靠坐床头,有点抱歉。
“没有,没睡着。”
她伸手掀开壁灯开关,莹润的一盏小灯劈出一方光亮。
苏菲低眸看她,了然于胸似的:“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
周霁佑也拥着被子坐起来,她稍稍捋了捋头发,然后低头看着被面。
半晌,她说:“我以前一直奇怪沈老头为什么平白无故总是看我不顺眼,现在我好像弄明白了。”
犹记得,那晚在沈宅后.庭花园,沈国安曾怒目指责:还真是遗传了你们周家的好基因。
那时她觉得他扯上基因简直就是信口雌黄,但此刻想来,事出必有因,上一代的恩怨摆在面前。
苏菲叹口气:“我不知道他就是你和我提过的沈家爷爷,难怪了。”
她和周霁佑讲述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
苏菲年轻时随同外交官父母来到中国,那时新中国刚成立不久,她坐在有警卫保护的红旗轿车里,透过玻璃窗参观北京。
警卫员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浓眉大眼,会说英文,且十分幽默。
父母忙于公务,十几天的来华行程,都是这个英俊的警卫员陪伴左右。
她对中国、对北京产生的浓厚兴趣一方面基于自己的眼睛观察,另一方面恰恰源自于小伙子的热情介绍。
她励志要来中国留学,小伙表示欢迎。
三年后,苏菲如愿来到北京,一次偶然的机会重遇退伍经商的警卫员小伙。
人生地不熟,苏菲对他还保有当年的亲切感,再加上已经会用中文简单交流,与他更增添许多话题。
情动只是在某个瞬间产生的变数,他们很快坠入爱河。
而这个人,就是沈国安。
沈国安不是北京人,他生意的重心在南湘。
他事业心重,一个月只会来北京一两次。
苏菲提出去南湘找他,可他从来不允许。他说,她一个外国姑娘独自出远门很容易被坏人盯上。
那个年代,新中国百废待兴,社会治安不比现在稳定,苏菲身边的同学也建议她不要冒失行动,很多次涌现的一丝胆量都在他们的规劝下浇灭。
她忙于学业,忙于了解中国的历史文化,她觉得,她的爱人在为事业奔波,她应该向他看齐,不应该因为儿女私情扰乱心思。
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充满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奋斗的昂扬斗志,苏菲所接触到的,都是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人。
她跟随他们去过周边很多地方,金色长发编出两只垂在胸前的麻花辫,白皙的肌肤在阳光下几乎透明。
她是一群人中的异类,也是闪光点,一个洋娃娃般的存在。
后来在辽宁抚顺,她独自走丢,遇到当时还是地痞的周霁佑爷爷周远。
他一副流氓样儿,调戏她,逗.弄她,她一边流眼泪一边死撑着装作不害怕。
周远兄弟二人每天给电厂送煤,衣服上黑乎乎的到处可见煤渣,他脸上也不干净,脏兮兮的,五官摆在那儿,却让人根本辨不清模样。
他身上的那股匪气将他的落魄寒酸冲淡不少,苏菲遇到真正的流氓无赖,多亏他帮忙打跑。
可他蔫儿坏,在出手相助前,一张黑脸嬉皮笑脸:“你求我啊。”
很难相信,就是这样一个她简直都要讨厌死的男人,会在她被脚踝受伤后,背着她一路寻找大部队的居住地。
她心肠软,总想谢他,第二次再到抚顺,她在同学陪伴下等在电厂门口,结果等到的却是他哥周近。
周近说周远被板车砸伤,卧床在家休养。
她去看他,周远跟着哥嫂住,家里特别简陋,他居住的北边屋子常年不见光。
那天,他脸上没有脏污,肤色依然黑,但眉目英挺,竟比她身边的男同学都要好看。
看见她,他惊讶归惊讶,却还是嘴巴里吐不出好话。
她一时激起同情心,看他无法下床还在嘴硬,丢下五块钱就跑了。
当时的五元相当于苏菲一个月的生活费。
她给过钱后也没后悔,只不过,一想起周远瞬间傻掉的样子就想笑。
讲到这里,苏菲依旧忍不住笑了。她这一生所有幸福的回忆都和周远有关,她回忆着,也痛苦着。
周霁佑没有催促她继续,而是静默等待,就像沈飞白先前指示的,给她一个独自缅怀的空间。
她给沈国安写信,收到的回信却不止一封。一个自称是沈国安未婚妻的女人在另一封信上说,希望她能够离开他,他们就快要在当地举行婚礼。
无凭无据,她不信。
信上说,沈国安想出人头地需要倚仗女方家的势力和财力。
写信的女人还表示,这是第一次警告,如若她不肯知难而退,她怎么来的,就让她怎么滚回去。
苏菲分辨不出真假,信上明确注明了婚礼地点和日期,她没想到周远会千里迢迢找来学校,他很聪明,只有一个食堂,他就专门挑在饭点等在食堂门口。
她见到他,第一反应不是惊愕,而是像抓住救命稻草,奔上去大胆直接地牵他手。
“你陪我去南湘,我会给你报酬。”当时她的中文很烂,说话一字一顿。
周远任由她拉着走,她焦急而迫切,没看见他的表情。
许多年后的凌晨时分,苏菲闭上眼,慢慢给记忆中的他补刻了一个模糊的面部神情。
他带着全部身家来北京,一下火车连落脚点都没去找就直接到学校来见她,可她走上来的第一句话却是要支付他报酬,并且还在之后,让他亲眼目睹她的失恋全过程。
“爷爷陪您去了南湘,然后您发现,事情是真的,沈老头的确为了利益娶了别人。”周霁佑替她说出接下来的故事,“搞半天,他就是这么发家的,怪不得一直不肯放权。”
苏菲情绪有些上来,她补刻不出清晰的神情,她忽然发现,她不太记得周远年轻时的样子了。
呼吸急促,她慌乱地下了床。
“奶奶……”周霁佑不放心,也作势要掀被子。
苏菲手一抬,制止:“我没事,我出去喝口水。”
隔音不是很好,沈飞白在客厅能听见一点只言片语。
苏菲出来时,他躺在沙发上没有动,降低存在感,好让她能尽快放轻松。
苏菲在黑暗中倒了水,静立足足五分钟,她轻叹着,走到沙发前。
“飞白,我知道你也没睡着,你陪我到书房去,我也有些话想和你说。”
周霁佑站在卧室门后,透过一条门缝望向外,他们前往书房,她一颗心吊着,不清楚苏菲究竟会和沈飞白说什么。
书房内。
灯打开,苏菲捧着热水杯,思绪万千。
“你有遗憾的事吗?”
沈飞白身上穿的是周霁佑买的睡衣,上下一套,和她的那套是情侣款。
他坐姿随意,态度却认真,想都不用想:“有。”
苏菲问:“什么?”
“没能在第一时间保护好她。”
他的回答让苏菲一时间有些恍惚,她已经独自走过了没有周远的几十年,可她还是时常想起他,尤其是回到北京的这几天,想他的次数越发频繁。
“你是该遗憾。”水太烫,她暂时还无法喝下嘴,她的嗓子有点干,声音微哑,“我也遗憾。rita刚到纽约的时候我就该走到她面前获得她的原谅,我能早一点留在她身边照顾好她,她也不会平白无故失去孩子。”
沈飞白霍然脱离椅背,身体僵直。
“她意外流产,手腕又受了伤,有很长一段时间精神状态都不好,特别的脆弱。”
“她喜欢邻居家的两个孩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才会露出笑容。我询问学校心理学的教授,他建议我,从这个突破口入手,帮助她打开心结。”
“邻居家的小儿子在超级宝贝上课,刚好那里缺老师,我就帮她报了名。”
“面试很顺利,很快她就参加了培训,考取了执教证书。”
苏菲缓缓抬头,“飞白,我知道以她的性格不会把这件不好的事情告诉你,我本来也不愿意提。请你体谅我的心情,我今晚之所以忽然开口,是希望我们都能避免这种遗憾再次发生。”
“我和rita的爷爷只在一起生活了十八年,两个人朝夕相处会觉得后面的路还很长,可我们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何种变故。你们都不小了,中间白白丢失五年,后面可不能再浪费光阴。”
***
周霁佑坐在床头发呆,他们已经在书房待了半小时,夜深人静,烟花炮竹都已没了声音。
虚掩的房门被推开,她抬眸,以为是苏菲,却不想,是沈飞白。
“奶奶呢?”
“在书房坐着。”沈飞白走上来,侧身坐在床沿,拉起她的手。
“你们说什么了?”
话才刚问出口,她感觉到,他拇指肚摩挲在她的右手腕,一下一下,别具意味。
她一懵,盯着他的手,欲言又止。
“这里为什么会骨折?”他声音无波,却很沉。
果然。周霁佑深吸气,想想还是如实告知:“还记得一个学生开车故意撞我么。当时到医院就诊,没检查出毛病。在纽约又受伤,结果就意外发现手腕存在陈旧性骨折。”
“那家医院有漏检责任,按理说我是可以回国索赔损失的。”她看他那么严肃,有心活跃气氛,“算他们走运,我放过他们了。”
寂静。
沈飞白捉着她手腕贴在脸颊边,他的脸温热,她的手偏凉;他另一只手隔被抚摸她腹部。
还未满一个月,肚子没有任何起伏变化。但他黝黑的眸色却瞬息万变。
“不要说,你什么都不要说。”她看着他,因他的动作而鼻酸,“我很好。我的手已经养好了,能继续画画,只是我现在心思不在上面。至于孩子,我想那可能是天意吧,上帝知道我还没有做好当妈妈的准备,也知道我们之间还存在很大的阻碍,孩子在那时候出生不是一个好时机。”
她在安慰他,也在安慰自己。
就算不是一个好时机,可他毕竟是一个小生命……
周霁佑垂下头,她控制不住自己,这是她心上的一道伤疤,即便真的一辈子碰不得画笔,她也甘心认命。
她肩膀轻颤,沈飞白搂她入怀。
他说不出话,无论说什么都于事无补,只会给她心头增添负累。
他们都为彼此着想,都把苦和恨往自己心里咽。
谁也不想,可谁都得面对,都得往前走,往前看。
年后,周霁佑陪苏菲去给爷爷周远扫墓,周远的墓地和她父亲周牧不在一块儿,祖孙二人在沈飞白的陪同下,先后探望,
苏菲很平静,在周远的墓碑前,她突然觉得自己叶落归根了。
“我回来了,你以后经常到梦里来看看我,我怕我年纪越来越大,万一哪天得了老年痴呆,就真想不起你年轻时的样子了。”
天气一天天回暖,新房已经装修妥当,每天开窗通风散气,周霁佑还在花卉市场挑选绿萝、吊兰、白掌、芦荟等绿植摆在房间里吸甲醛。
家具和家电购买齐全,婚期也越来越近。
四月底,他们搬进新家,景乔和周启扬,沈心羽和肖晋阳都来帮忙。
晚上,沈飞白在周启扬新开的餐厅请客。
推杯换盏间,沈心羽主动敬酒:“嫂子,我敬你一杯。”
她站起来,周霁佑一挑眉,拿起杯子,也准备起身。
肖晋阳忙说:“诶,嫂子你坐,她站着就行了。”
沈心羽紧张附和:“对,你坐着吧,怀孕前三个月是危险期,你别动,千万别乱动。”
周霁佑没吭声,与她喝过一杯后,扭头低声对沈飞白说:“你之前说和你妹妹谈,我也一直没问你。得给你立个军功章,谈得不错。”
沈飞白倾身给她夹餐桌最中间的一道菜,唇角微扬:“我看,这份功劳不能完全算我头上。”
“哦?”
他示意她看向一个方向,肖晋阳也和他们一样侧着头,在与沈心羽低声说笑,沈心羽娇羞地抬手轻捶他一下。
周霁佑莞尔:“你这妹夫的确人不错。”
景乔不满他们在餐桌上说悄悄话,隔桌故意大声向苏菲埋怨:“奶奶你看,还是我和我老公最低调,他们啊,一个个都不懂得在公众场合收敛。”
所有人都看她。
周启扬轻咳一声,情意绵绵看着她:“老婆,其实我也不想收敛。”
景乔脸倏地红了,手在桌下推他,压低嗓子:“少拆我点台会死啊。”
众人笑得无奈。
周霁佑起身去洗手间,沈心羽随即推开椅子,“嫂子,我陪你。”
她挽她手臂,周霁佑不太自在,但也没拒绝。
洗手间在走廊转角,走着走着,沈心羽一咬牙:“那什么……我……”她舔了舔嘴唇,“我为我以前说过的话向你道歉。”
周霁佑笑:“你说过什么了么,我怎么不记得。”
“……”到底不是小年轻,转眼反应过来,心底触动极大,“其实……其实你真的是一个可爱的女人。”
周霁佑先是一声轻笑,再然后是一连串忍不住的笑声。
“你笑什么?”沈心羽也咧着嘴,“说你可爱你就笑得没完了?”
周霁佑抿唇,眉眼弯弯:“还记得你哥以前说过的话呢。”
沈心羽恍然:“记得啊,现在想想,我哥说的话都是有道理的。”
周霁佑轻快地一耸肩。
到洗手间了,周霁佑开门进入其中一扇门。
沈心羽守在门外,想了想,隔着门说:“前段时间我碰到张晟源了。你还记得他么,就是我……我那个前男友。”
周霁佑在里面回:“嗯,记得。”
沈心羽双手交握在小腹,说:“他离婚了,过得还行,刚好来北京出差。他和我说,当年在医院,我哥打了他,你也打了他。”
周霁佑一字不吭。
沈心羽说:“你打他的时候,自称是我嫂子。”
周霁佑方便完,冲了水,打开门。
没了屏障,沈心羽羞惭的脸近在眼前。
“我欠你不止一个道歉。我仔细想过我哥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们很早以前就在一起,因为我对你不友善,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是和爷爷打你的小报告,就是和我哥说你的坏话,我甚至求他不要喜欢你。”
“对不起。”她惭愧地摇摇头,“我太无知了。”
周霁佑一顿:“你的意思是,和沈老头说有好几个男生在学校追我的人,是你,不是他?”
沈心羽直言:“我哥那么倔,怎么可能会是他。”
是啊,怎么可能会是他。
回包厢的路上,周霁佑想起那天早读课上默默把桌子搬到后排的沉默背影,他从来都是独自承担一切,不辩驳,不解释。
沈心羽在前面拉下门把,包厢门敞开的那一刻,他一双沉静的眼睛就已追寻而来。
他在等她。
目光碰触,她冲他一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肚子。
真好,时光并没有亏待她。她所缺失的亲情也好,爱情也好,都补偿回来了。
***
婚礼前夕,连续两件食品安全事件曝光,沈飞白主持的《今日聚焦》刚好准备报道。
新闻已经剪辑完整,雷安审片时私下找他,一经央视报道,事态会进一步扩大,食品代言人必定受到舆论谴责,他担心到时会影响周霁佑的情绪,毕竟她现在是孕妇,不宜受刺激。
沈飞白早已知晓两个代言人都是蒋茹慧,不用雷安提醒,他也会对此事上心。
节目播出后,果然引起轩然大波,蒋茹慧多年来经营的良好荧幕形象轰然坍塌,一夜之间声名狼藉。
这期节目本该轮到他来主持,雷安临时变动,换为另一位主播。
沈飞白知道周霁佑一定会看他的节目,既然避免不掉,他索性在当晚首播时陪同她观看。
节目内容包括对代言明星道德底线的探讨,她全程安静看完,一句话也没说。
沈飞白最担心她把情绪藏心里,半跪在她面前,紧盯她的眼。
“你总是问我在想什么,那你呢,你现在在想什么?”
周霁佑背靠沙发,平平静静的:“我没想什么,真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
沈飞白依然牢牢盯紧她的表情,不错过一丝一毫。
周霁佑笑了笑,他手扶她膝盖上,她便伸出自己的手握住他的。
“我还有最后一个秘密,是你不知道的。”
沈飞白静默守护她,未置一词。
周霁佑有些迷茫,声音变得极轻:“你问我为什么是五年,我不知道,我没法儿回答你。”
沈飞白神情微凝。
“我和她交换条件,我答应她离开五年,就能和她断绝母女关系。对不起……”她弯下腰,深深埋下头,额头抵在他肩膀一侧,“我没经你同意,就私下做了决定。”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流泪,是当时与蒋茹慧谈判时悲哀心情的延续,还是看到她咎由自取当真受到波动。
她体味不了。
“傻瓜,你对不起我什么。”沈飞白脸颊贴她柔软的头发,摩挲她的发顶,轻轻拥抱她,“只要有一个人中途放弃,我们就不会走到今天。我多想谢谢你……”
他吻她的发,又稍稍低下来,吻她在发丝遮挡下半掩半现的耳朵。
“谢谢你不曾放弃,谢谢你一直爱我。”后面的话是对着耳朵轻声说的。
周霁佑一抖,破涕而笑:“不要脸,谁一直爱你。”
他满足地抱着她,说:“我一直爱你。”
她手圈上来搂紧他,头抬起,下巴垫在他肩膀,又哭又笑的,特别傻。
孕妇真是多愁善感的林黛玉,她心想。
三日后,在周启扬的帮助下,她和苏菲找去蒋茹慧藏身的北京公寓。
蒋茹慧和大牌明星不同,她是营养专家,具备足够的权威性,她一旦有失群众,很难再以专家的身份在社会立足。
摁门铃无果,周霁佑改为拍门。
“我是周霁佑,我知道你在家,我和奶奶过来看你,请你开门。”
一分钟后,门开了,她其实就在门后,只是思考时间过长。
她看了眼苏菲,问周霁佑:“你们怎么找到这儿的?”
周霁佑模棱两可:“本事大呗。”
蒋茹慧面容憔悴,不理会她的故意贫嘴,转身回走。
周霁佑和苏菲相继进屋,苏菲反手把门关上。
“这是我奶奶。我想,你应该没见过。”落座后,周霁佑和她介绍。
苏菲不动声色,蒋茹慧对她点了点头,但没说话。
睨了眼周霁佑提来的上门礼品,蒋茹慧说:“你说来看我,看我笑话?”
苏菲率先接话:“是我想见你。我儿子的心上人,我还一次也没见过,想想觉得对不起他。”
话里有话,蒋茹慧脸色一白。
苏菲微微一笑:“我还记得你和小牧结婚前,他去纽约看我。他是混血,容貌受限,被分到生活类节目当主持人。那时他和我说,他的节目较为新颖,传播养生,健康又营养,深受主妇喜爱。节目缺嘉宾,他准备向节目组推荐你,把你打造成明星营养师。”
蒋茹慧的手在颤,“别说了。”
苏菲置若罔闻,继续:“我真为小牧骄傲,他成功了。你年纪轻轻,凭借他的节目打下稳定基础,跃升为营养师中的名人。”
“别说了!”声音加重。
苏菲笑得无害,眼神却锐利:“为什么不准我说?心虚?”
蒋茹慧红了眼,血色全无,死死瞪她。
苏菲收了笑:“孩子,我儿子一手把你捧红,你红了就和他离婚,他生病住院的时候,你人在哪里?”
“我叫你别说了!”蒋茹慧一声暴喝,“你怎么不问问你儿子是怎么对我的?他明知道他那个节目对我多重要,他当上制片人后忽然要改版,说要把我换掉,去请专家教授。我是他老婆,他根本就不为我着想!”
“别再拿我爸自私这一套拿来当借口了。”周霁佑缄默半晌,终究没忍住,“我上网查过当年的资料,时代在进步,节目也要不断创新,连续几年都换汤不换药,收视率早就在下滑。我问了雷叔,他很清楚地记得,我爸是顶了多大的压力才一直把你留在节目里。是你不体谅他,他没有对不起你。”
蒋茹慧看看她,又看看苏菲,冷笑:“所以呢?你们不但来看我笑话,而且还合起来讨伐我?”
周霁佑撇开眼,她是陪苏菲来的,她决定接下来尽量不插嘴。
苏菲语气平淡:“我们既不是来看你笑话,也不是来讨伐你。”她打开手提包,拿出一张请柬,放到蒋茹慧面前,“霁佑和飞白下星期举行婚礼,希望你能来参加。”
周霁佑一惊:“奶奶……”
苏菲看她一眼,禁止她说话。
蒋茹慧把红色请柬拿到手上,打开。周霁佑和沈飞白的名字一并在列。
“五年都没把你们分开。”她望向周霁佑,情绪不明地一笑,“老爷子不得气得够呛。”
周霁佑思量后,还是问:“为什么是五年?”
蒋茹慧将请柬摊开着放回去。
“我不是说过么,你要是愿意离开十年二十年也行。”
周霁佑眉间一敛,笃定:“你在拖延时间。”
蒋茹慧盯着请柬上两人的婚纱照。
周霁佑:“我猜得没错,你能从沈家得到好处。”
蒋茹慧笑了,面带讽刺,抬眸:“好处?呵,我也以为会有好处,可结果是什么,我在沈家煎熬了二十多年,被他们父子耍得团团转。”
周霁佑和苏菲都静静看着她。
事到如今,蒋茹慧也不作隐瞒:“沈楷为什么娶我?因为他有病,无法传宗接代不说,日渐体衰,医生早就断定他活不长。可他是个孝子,自己尽不了孝,就想找个人代替他。所以他就找到我。”
她对苏菲笑,“你儿子捧红我,可他怎么可能会想到,有人通过电视认识我,看中我是个营养师,娶我回家当老妈子。”
她又看向周霁佑,“把你接去南湘也是沈楷的主意,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刚好他缺个孩子,老爷子缺个后代。”
“他怕我改嫁,死之前为了留住我,签了一份股份转让书,把他持有的集团股份全部拱手送给我。”
“我蠢,以为他签了字就有效,根本不清楚《公司法》有规定,需要取得股东会决议,还需要办理工商备案。单有那份协议书,我无法以股东身份行使股东权。”
“不但如此,沈楷另外还留了一手。他知道这个诱饵对我奏效,他死后,让老爷子继续用集团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吊着我。只要我代替沈楷侍奉他十五年,他就让那份协议具备所有效力。”
沈楷是1999年8月过世的,假若沈国安是在2000年提的要求,那么到2015年刚好满十五年。
周霁佑终于明白为什么是五年,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会对沈国安言听计从。
她和沈国安是一类人。
“现在集团的当家人是沈恪,他做不了主,他答应你的条件无法兑现,所以你就离开了沈家?”
“他当然无法兑现。”蒋茹慧咬牙切齿,“他压根就没想过要兑现!我尽心尽力地伺候他,到头来他竟然羞辱我。沈恪掌权,那是他活该。”
周霁佑不知苏菲作何感想,总之她有点累了。尤其看到蒋茹慧一脸痛快的表情,人心的贪和恶在她面前展露无疑。
可这个人偏偏是她母亲,她做不到无感,她有感觉,虽然很浅淡,可却是真实存在的。
她抓住苏菲的手,说:“奶奶,我们走吧。”
苏菲瞧她脸色不好,点头:“好。”
他们起身,蒋茹慧坐着没动。
周霁佑刚迈出半步,又停下;回头,垂下眼帘:“你可以选择来参加我的婚礼,也可以选择不参加。我们的礼数尽到了。”
静下心后,她能够理解苏菲的做法。但同时她也知道,这种礼数,蒋茹慧未必稀罕。
一星期后,在一个宁静安详的小教堂,亲朋好友出席,牧师见证,周霁佑和沈飞白完成一个传统的西方仪式。
蒋茹慧出现了,她戴着墨镜,独自坐在教堂最后一排。
沈国安也在,他和林婶夫妇坐在最前面的亲属区。
教堂里人不多,走完仪式会有专车送众人前往酒店宴会厅,那里才是今天的主场,宾客会增多两倍。
婚车候在教堂外,周霁佑被沈飞白抱上车,后面的车也相继坐上三个人,队伍出发,直抵酒店。
天空晴朗,难得不见风沙和雾霾。
窗外景物不断倒退,他们向前进发。
周霁佑的目光穿过驾驶座之间,投向正前方。
一条笔直宽阔的马路,太阳当空,绿树长存。
她碰碰沈飞白的手,他转眸看她,眸底一片清辉。
“给我唱首歌吧。”要求提得突然。
“什么歌?”
她想了想:“每天爱你多一些,会吗?”
沈飞白低笑,副驾的雷诺可更是扑哧一声:“姐,你刚刚在教堂还没宣誓够么,这才过多久,又示爱了。”
周霁佑没理她,眼睛瞄准沈飞白:“会不会?”
“会。”他略一勾唇。
“那你唱吧。”她洗耳恭听。
沈飞白漆黑的眼,明朗又润泽。
婚车平稳行驶,两人的心平和地紧紧相挨。
沉沦,亦是清醒。
当身边的一切如风,是你让我找到根蒂。
不愿离开,只愿留底,爱情永不枯萎。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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