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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连着昏迷了两日,醒转时,还是没能看到宋郎生。

府邸里派出的人马沿着京外大道小途追了几日,皆无功而返。

他便如凭空消失一般,杳无音讯。

初初还抱有几分侥幸,空守后愈发心灰意冷,太子来了我亦前言不搭后语的催他回宫理政务,他想多关切几句,我便翻身盖被任凭眼泪埋藏在棉絮之中。

众人只当我见不着驸马忧思成疾,唯一知道底细的周文瑜每日施针见我神情恍惚,寻不到得以劝慰之词,唯有长叹以伴。

持续奄奄一息的消息不胫而走,朝廷为之所震,虽分不清是震撼还是振奋,但前来公主府探病的官员自此络绎不绝。

柳伯将他们通通拦在门外。

朝臣们疑虑更深——监国公主究竟是生了什么病令太医束手无策?大理寺卿宋驸马究竟去往哪儿迟迟未曾露面?皇上依旧昏睡,长此以往,太子一人能否挑起国之重担?

某些蠢蠢欲动与不安的气味自庙堂弥散入坊间,一时谣言四起,人心惶惶。

当然,这些俱是阿左阿右同我说的。

自打那夜后,我便如活死人般朝夕横在床上,离世在即,哪还有什么心事去理会什么朝局不朝局?

只恨不得立时毒发身亡,两耳再不用听闻这些烦心事才好。

奈何我的影卫阿左是个话唠,他见我赖在榻上闷声不响,闲来有空就滔滔不绝的述着府外境况,大至庙堂风云,小到街坊磕碜,事无巨细,栩栩如生。

就在他第七十八次打断我的黯然伤怀思念夫婿时,终究还是成功的逼我开口了。

“让你去监视采蜜,你是把本公主的话当耳边风吗?”

倒挂在窗外的阿左怔怔的探着头,“公、公主……您终于不会再这样消沉下去了么……”

我闭了闭眼道:“我数三下……”

阿左非常听话的消失了。

我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卷开袖口看了一眼青紫的筋脉,无力的挠了挠头。

阿右从侧门的阴影后走出,小心的看着我的神色,张了张口,半天没有说一句话。

我用余光慢慢瞥向她,问:“那晚,周文瑜同我说的话,阿左没有听到,你是都听到了吧?”

阿右眼波微微动了动,仿佛快要拧出水来,我横了她一眼,“你这两天总用哭丧的脸瞧我,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阿右呆了呆,“公主,这几日你不是都……”

我唉声叹气了一会儿,慢条斯理的爬下床,步至窗台前,问道:“阿右,你进明鉴司有多久了?”

阿右未曾想我会忽然问起这,只一愣,利落答道:“属下七岁进司,至今已有十三年了。”

“十三年……”我缓缓道,“一个女子来说最美好的的年华尽耗于此,你可曾悔过?”

阿右抬起眼看我:“阿右自幼便是孤儿,若非明鉴司收留,岂会苟活至今?这条路既是阿右自己选的,谈何悔说?”

我微微一笑,眼见院外粉白花红正艳,尤是那棠花蕊朵浓烈,“若你身中奇毒,命不久矣,见我有难,仍会护我么?”

阿右毅然道:“但凡阿右还剩一口气,都会尽力护殿下周全。”

清风拂过裙角,我看向她,“所以啊阿右,连你都做得到的事,我又怎么会做不到呢?因畏死而等死,乃世间第一蠢事。”

她的脸上出现迷茫的表情,又似乎是听懂了我的意思,“莫非……殿下这几日的萎靡都是装出来的?”

我摇了摇头,“那倒不尽然。”

那夜泪湿满襟,我在塌上想着入梦,梦里想,睡醒又想,却无论都想不透为何屋外的团团簇簇还正盛着,我却要凋零了。

明明好容易才想起宋郎生便是大哥哥,明明团聚近在咫尺……

偏生那采蜜出现后,一切都开始开始变得飘忽不定。

虽然她看上去只是在府中养病什么手脚也没有动过,但她若真什么也不做,我又何以至此?

按兵不动……难道只是看上去不动?

父皇曾说过,若无法探析敌人从何处下手,那便试想一遍若无敌人的存在,事情会演变的模样。

那日我正要同宋郎生说清我便是小妹妹……若我娓娓道来,许多猜忌亦能随之消散,那之后许多又何至难以启齿?

采蜜突如其来的出现,令我害怕宋郎生不信任我,便想找出那本棠心簿。却因发现簿旁那封父皇的信,打消了我坦白的念头。

我唯恐宋郎生误解,独揽所有秘密,只等调查清楚再从长计议。

可萧其棠啊萧其棠,你怎么就忘了,那明黄色的信封如此醒目,你要察觉早该察觉了,岂会恰恰在那档口才冒出来?

我咬紧压根,登时只觉得冷汗涔涔。

谋人谋心,采蜜背后的那个人,对我的一切包括行事手法皆了若指掌。

数日来公主重病早已闹得满城风雨,宋郎生但凡知晓一二,不可能这般不闻不问。他既不回来寻我,不是来不了,就是处在无从得知外界的险境。

念及于此,我忍不住回头,问阿右:“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七了?”

阿右点头。

“这些天来,武娉婷可有来找过我?”

阿右又点了点头,“柳管事见公主病恙,并未通报。”

我抱膝在房里绕了半圈,沉吟道:“我会让柳伯差人请她来公主府一趟,在此以前……阿右,你先帮我确认一件事。”

碧空如洗,湖心亭竹帘半卷,暖炉燃炭焚香,妙妙凡间。

武娉婷坐在石桌边,一身桃衫映的人比花娇,我悠悠然的拨着茶盖,“此乃太湖碧螺春,武姑娘不必拘礼。”

她抬袖饮尽,待放下茶杯便道:“京中近日传闻公主身患奇疾,我原还以为……”顿了顿,“不知殿下今日公然请我入府,是何用意?”

我没有立刻答她,“你可还记得今天是何日子?”

武娉婷闻言眼中旋即闪过一丝恨意,“民女至死难忘。”

七年前的今日,腊月二十七,镖局灭门一案震惊皇城,正是武娉婷失去至亲之日。

我叹了叹,“邀你进府,在睽睽众目之中与你长谈,不为别的,自是为了引出你的仇人。”

武娉婷惑然,“公主不是说风离此人阴险狡诈,普通的诱敌难以令他中计么?”

我饮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道:“原是我们低估了他……总之现下,莫要说诱敌,大抵我们一举一动他都瞧在眼里了罢……”

武娉婷闻言警惕的四处望了望,“这——”

“既然风离最想知道的便是君锦之的秘密,不如就以此做饵。”

武娉婷大惊,“公主此话何意?”

“你若去了你爹临终前同你说的秘地之处,风离自会出现,彼时本宫的人自会助你一臂之力,将其捉拿归案。”

武娉婷倏然起身,“我爹宁死也不愿吐露的秘密,我又岂能轻易告之他人?”

我托腮问,“你爹不说,是因为他明白说了也是死,不说或还能保住你……再者,这秘密原本便是君锦之想要告之他的儿子,这么多年来,你可知君锦之之子是生是死,人在何处?”

我自是万万不会告诉你他便是当今驸马。反正宋郎生已娶了我进门,秘密就算被我知晓也不算流落外人之手。

武娉婷想了想,狐疑看向我:“我又焉知殿下是否另有居心,同风离一样处心积虑只为套我说出这个秘地?”

我无奈叹息,“难道武姑娘宁不报父兄大仇也要守住一个陌路人的秘密?”

见她咬牙不答,我索性也不打哑谜了,“你不愿说,那也无妨……本宫只不过是想提醒一句,天底下能抗衡风离之人除本宫外,你未必能等到第二人……若要单刀赴会,那才是遂了风离的意,寒了你爹的心。”

她的身体不易察觉的一僵,须臾方道:“他能将所有一切都瞧在眼里,即便布下埋伏,又岂会上钩?”

我蓦地一笑,“他会。”

“何以见得?”

“他能七年不动声色暗中监视你,足见这秘地对他有多么重要。如今终于等到你有所动静,本宫又要坐收渔利,怎会轻易罢休?”我道:“莫要说埋伏,哪怕天罗地网,他都会想尽办法闯破的。”

武娉婷颔首握拳,神情变幻莫测,隐隐然似是在挣扎,又想妥协。我百无聊赖的捧着白瓷茶碗把玩,只听她道:“民女有一个条件……”

我顿住手上的动作,抬眸看她。她没有避开我的眼神,“若殿下能与民女共赴秘地,共敌风离,我便告知殿下,秘地处在何处。”

我颇为惆怅的揉了揉眉毛。

不就是怕我过河拆桥到时候倒打一耙嘛?

想拴着我当人质就直说……就我现在这副肾虚体弱的模样如何共敌那只凤梨?

我皮笑肉不笑道:“多谢信任,合作愉快。”

西方的天际已染上霞红,武娉婷一离开阿右就冒出影来:“回禀公主,一切正如公主所料,接下来,该怎样做?”

我道:“武娉婷已然说出那秘地之所了,正是青麟峦之上。”

阿右一怔,“青麟山?不就是灵山边上的那连绵的万坟之岗?”

我颔首道:“我已答应了武娉婷与她同往,就在今夜。”

阿右大惊失色,“这……万万不可,殿下千金之躯,岂可身犯险境?”

我摊手喟叹了一声,“可武姑娘说,若无本宫陪同她便会害怕,她一怕没准就不记得秘地是在那座坟冢之内了啊。”

“殿下,那武娉婷绝不可信!”

我笑了笑,“你跟了我这么久,还不知本宫料事如神么?”

“纵她所言不假,依公主如今的身子……”

“本宫有自己的考量。”我截住她的话头,“你速速去找陶主事,命明鉴司三十八影卫协同完成此次行动。”

阿右似乎不愿领命,轻声道:“若想要三十八影卫倾出,只怕陶主事未必……”

我从袖口处掏出明鉴司的令牌,递给她,“你拿着这个告诉他,这是本宫最后一次以明鉴司之主的身份下的令。”

阿右低着头不接,颤着肩问我:“为何要选择明鉴司的影卫保护殿下……殿下大可调动京兆兵马重重围绕青麟山,如此一来那贼子便是有滔天本事,也难伤及殿下分毫……”

我摸了摸鼻子,提点道:“你可知贼子是谁?”

阿右愣住,没搞懂状况,“阿右不知……”

我说:“既不知敌人是谁,任何人都有可能会是敌人。”

不错,我既手握统兵之权,大可告之太子弟弟让都指挥使司出令,此行定然无恙。

可当年那个凤梨,能自由出入刑部,调派军队追杀君锦之一行人,在朝中显然有一席之地,其实力不可小觑。

若贸然调军埋伏,提前泄露秘地之所,让凤梨捷足先登,那么我的计策也难以施展了。

这一点,我想凤梨应当也是料到的,所以不论我如何部署,他都笃定我不敢兴师动众,自然会放开手脚,对我进行正面攻击。

而我等的,正是这一场正面对决。

阿右又问:“那为何一定急于今夜……既要埋伏,就让属下先去查探万坟岗的地势部署周全更为稳妥……”

这一回,我没有回答阿右的话。

只攒出了一个笑,“一个影卫问了这么多已是逾越了,阿右,听令吧。”

回寝屋后,我招来柳伯让他吩咐膳房弄些吃的,这几日他见我食不下咽,应是受到了惊吓,故而我话还未完,他老泪纵横道:“老奴定不辱使命……”接着跐溜一声就没影了。

所以待我挪驾至偏厅,望见足足三大桌天南地北的美味菜肴时,顿时预感自己会不会在见到凤梨时就活活撑死。

所幸我尚存几分理智,只扒了半碗米饭半只醉鸡半只烤鸭和两条清风鲵鱼后及时收了口。

然后胃胀到连周神医给我开的药都喝不下,只好偷偷端回房拿去浇花。

大敌当前,果然还是不能被美食所诱啊。

想当初煦方刚变成聂然时我就是因吃光了银两才走上了绝路,怎地又重蹈覆辙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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