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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见的?”

“不知道,我没有印象。”

“你确定是你的刀?”

这的确是个不能回避而且相当重要的问题,之璐迟疑了很久,才点头,“应该是,这种花纹,没有错,和我家的刀具是一套。”

“那名男子叫章德,是庄华的朋友。你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没有?”

“完全没有。”

“章德现在正在做手术,在手术前,咬定你要杀他,还说他认识你。对此,你有什么要说的?”

之璐苦笑,“我都不认识这个人,为什么要杀他?”

鲁建中眼睛霍然一亮,缓缓伸出手,说:“把你的包给我。”

之璐虽然纳罕,但还是把挎包递过去。本来做笔录的两位警察也过来,围在桌前,看着鲁建中一样一样地把包里东西拿出来。起初都平淡无奇,一本《世界文化史》,几支笔,一个小小的笔记本,一个小巧的化妆盒,一把木梳,两包纸巾,最后是一个折叠的信封,鼓鼓囊囊的。鲁建中把信封展开,倒出来一叠折叠得很厉害的纸,然后把那叠纸展开,抹平。

之璐终于觉得不对,她的挎包里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信封?

她惊讶,可几位警察比她还要惊异,尤其是鲁建中,脸色都变青,看她的时候,满脸的不可置信。他们交换了一下目光,鲁建中重重把那叠纸拍在之璐的面前,眸子里仿佛能冒出火苗,他们对视了足够久的时间,他终于开口,说:“据章德的口供,他说,你看到了这份文件,因此,对他起了杀心。”

她低头,看着鲁建中的手从纸上挪开。因为没了外力的作用,那叠纸的边角顺着折叠的痕迹再次蜷缩起来,皱巴巴地朝一个方向聚拢,如果说纸也有表情,那么,那缓缓的动作绝对算得上是嘲笑和讥讽,像是给一屋子的人看脸色。

那瞬间的感觉,根本不能用震惊来形容。

就算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就算那个男人指控她持凶杀人,她都没有现在这种感受。她觉得荒谬,茫然,匪夷所思。她一页页地翻看那几页纸,经济学名词和冰冷的数字轮番跳入眼眶,放下那份文件的时候,四肢彻底冰冷,大脑像断电似的一片空白,那种冰冷和绝望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形容。

可是看在外人眼底,却是冷静和处变不惊。她的平静,换个场景下,绝对是令人称道的优秀品质。世界崩坏于前依然面不改色,淡漠处之,真是大家气度。可惜这是在审讯室里,不是在别的地方,她的默然只能透露出两个讯号,一是太震惊,大脑僵化,什么都不会做了;二是,默认。

之璐看着他们,只问:“是不是真的?”

没有人能给她明确的答复。

从审讯室出来,她被押送到了拘留室。这个房间跟审讯室一样大小,有一扇小小的窗户,灯火如豆,相当阴冷。五月初的夜晚还是颇有凉意,但有得必有失,寒冷和寂寞对大脑的思考很有好处。

之璐整夜整夜地思考。其中鲁建中来过一次,给她带来外衣和水。之璐看看他,微笑着道谢,她手有点抖,怎么都展不开那件外套,鲁建中把衣服给她披上,双手搭在她的肩头,两个人靠得很近,都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温度,那种姿态几近拥抱。

他忽然开口,声音极低:“我知道不是你;但指纹检测结果刚刚出来,刀子上有你的指纹,动机,口供和物证都有。想翻案很难,但不论到什么地步,都不要认罪。”

之璐心思根本就不在这里,根本想不起为自己的处境担忧。她恍惚地听完,说:“麻烦你照顾一下小里。”顿一顿又说,“安业集团走私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刚刚打听过了,据说纪委已经决定成立专案组在调查,总会有个结果。”

之璐艰难地咽下一口空气,喃喃自语:“这个事情,说到底,是为了对付我,还是叶仲锷,还是叶家?或者,一网打尽?”

她的语气并不是在问他,因此鲁建中也没有回答。他略略低头,看到她头发漆黑,额角光滑,色泽宛如白玉,让人想吻上去,他呆了呆,一个瞬间,手心就蓄满了汗。他站不住,也不能再跟她待在一间房间里,迅速转身离开。

好在已经失眠惯了,之璐那晚上照例没有睡着,那个晚上跟以往相比,格外漫长,每一秒都让她觉得度日如年。她学过一些经济知识,看了不少书,那封文件上的每段话的意思她都懂得。上面罗列出的种种,虽然不尽翔实,但依然可以窥得大致面貌。

走私,骗汇骗税,金额高达数亿,文件里虽然没有提起,但是毫无疑问,所有的一切数据都直指身为董事长的叶仲锷。他怎么会参与到这种事情里面?

她认识的那个叶仲锷,她嫁的那个叶仲锷,简直是一个传奇。他有能力,称得上长袖善舞,做人就像其父那样堂堂正正。他毕业后在华尔街的证券交易所工作了两年,他仿佛天生就有某种洞察力,对外汇交易的变化趋势总是能做出精确的分析,在金融界名噪一时。后来他被叶青茂招回国,他们结婚那年,他进入国家控股的安业集团任副总,两年后,安业集团终于一改亏损的现状,成功地起死回生,顺利发展壮大,而他也在去年终于坐上了董事长的位子,那时不过三十三岁。

他模样英俊,气质恢弘,神情笃定坚毅,不像一个商人,反而更类似政治家的气质,大气,高屋建瓴。他说笑起来,仿佛就能看到缤纷光芒从他身上流淌出来,热烈,自信,甚至使人甘愿俯首称臣。他几乎就是在给男人的魅力这个词作注解。

之璐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他怎么会跟走私扯上关系?他怎么会干这种鸡鸣狗盗让人不耻的事情?而且不光是他一个人,他每踏错一步,都会牵连到他的父亲,他刚刚升为省委书记,真正的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只能比别人更小心谨慎,怎么会让自己陷入这样一个泥潭而不能自拔?他是雄鹰一样的人物,怎么会把自己降到地上和宵小为伍?绝对没这个可能。

半夜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想给他打电话,可所有的通信工具都被没收,于是只好在几平方米大小的拘留室不停打转,能够停下来的时候,终于听到清晨渐渐起身落定的某种声音,遥远而不真实。

这是她有生以来过得最特殊的夜晚和清晨。

她彻底明白伍子胥的一夜白头也许并不是后人杜撰,思考得太多,大脑不堪重负,血液流失,整个人彻底被抽空。她去卫生间洗漱,对着镜子,试图用手理顺头发,只轻轻一抓,一把头发就掉了下来,散落在水槽和地上,触目惊心。

鲁建中昨晚在公安局熬了一个通宵,一早就来看她,顺便给她送来了早餐,她胡乱吃了几口就放下了,本来就吃不下什么,现在更是如此。

瞥她一眼,鲁建中说:“这个时候,还是多想想你自己的案子。章德的伤情鉴定结果,我猜重伤是逃不过了。其中涉及到的司法程序,你也不是不清楚。”

顿时悚然一惊。她差点就忘记自己为什么会被拘留在此。她闭上眼睛,竭力让自己平心静气,回忆自己知道的那些法律知识,很快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故意伤害他人至重伤,毫无疑问是要追究刑事责任和判刑的。拘留两个星期无论如何少不了。就目前来看,一切的证据都指向她,事实不容回避。如果拘留期间,没有新的证据提出,而以往的证据又被进一步确认,她就会被移交到法院量刑判决。

鲁建中看见她在考量这件事情,没有打扰她,静静等她抬头,眸子里光彩再现后,才说:“你现在要做两件事,马上联系家人请专业律师,还有,仔细回忆一下昨天晚上的每个细节,看到底有没有什么遗漏的线索。”顺手把电话递给她。

握着电话,她分外犹豫,最后还是打给了爸妈。老两口正锻炼身体回来,打算收拾好行李准备出去旅游。一接到电话,王良静都傻了,竟然哭了起来;钟载国多年银行行长没有白当,也比常人冷静,知道电话里什么都说不清楚,安慰女儿不要着急,挂上电话前说:“我们马上就来。”

眼下,证据成了当务之急。谁有可能把她的刀从包里拿出来,谁又把那个信封和文件塞到她的包里?

之璐一紧张就想抓住什么东西,可现在没有任何东西能让她抓住,下意识地双手合在一处,仿佛这才有了安全感,说:“昨天晚上,我在酒吧遇到了李凡。我们聊了几句,他请我喝了一杯酒,我被那杯酒呛到了,咳嗽得很厉害,”之璐慢慢回忆,“那时候,我的包就在我身边,如果那个时候他动了我的东西,我绝对不会知道。”

鲁建中面露喜色,眼光一跳,“是一条线索,继续回忆,还有什么别的线索没有。”

下午的时候,她又被带到审讯室一趟,鲁建中这次变成陪审,这次主导提问的,是另一名警察,叫薛宏伟。之璐曾经采访过他,他们还一起吃过饭。他是公安系统里赫赫有名的人物,是刑警执法队伍里的博导级人物,奖章得了无数。她的案子是小案子,犯不着他出马,可见,他来此的目的绝对跟叶仲锷有关。

薛宏伟完全没表现出认识她的样子,他看了会昨晚的审讯记录,依葫芦画瓢地再问了一次。之璐还是一样作答,可最后他却多问了一句:“你跟叶仲锷是什么关系?”

感觉从现在开始的谈话才是他关心的焦点,而她每个回答都可能将他们拽入深渊。之璐打起十二分精神,说:“他是我前夫。”

“你们离婚多久了?离婚的原因是什么?”

“半年了。原因是,性格不合。”

“那离婚前感情怎么样?”

之璐说:“我不知道。”

薛宏伟用笔在桌子上一点,“通俗一点说,你爱不爱他?他爱不爱你?”

之璐缄默片刻,觉得心口有如火烧,她怕被对方看到自己手在发抖,把双手从桌子上拿下来,叠好放在膝上,仿佛有了勇气,轻声说:“是的,我爱他。他,应该也爱我。”

可对方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固执地就这个问题追查下去,“你有多爱他?必要的时候,会不会为了他杀人?”

“不会,”这次之璐答得飞快,她刚刚不敢同他对视,现在直直看着他的眼睛,毫无怯意,说,“为了他,我可以不要自己的命;但是,伤害别人,却不可能。”

“章德在电话里说,那份文件导致了许惠淑和庄华的死亡?”

“他是这么说的。”

“你们在酒吧见面的时候,他有没有跟你说起原因?”

之璐疲惫地摇摇头,“我说过了,根本没来得及跟他说任何话,我以前也不认识他。”

薛宏伟若有所思,仿佛是考虑一下后问出的:“安业集团涉嫌走私的事情,你知道多少?叶仲锷有没有跟你提起过什么?”

“涉嫌走私?这么说,居然是真的?!”之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眼睛,“薛警官,叶仲锷不会走私,他不是那种人。我跟他夫妻一场,我不能说完全了解他,我们之间也向来不谈工作的事情,但我知道,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他绝不含糊。”说到这里,她顿了顿。

薛宏伟这位老练的刑警神情高深莫测,但没有阻止她说下去。

之璐接着说:“你们只看到他在外的光鲜外表,却不知道他付出了多少。我想,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在事业上直冲云天,他也并不例外。他热爱他的事业,他渴望成功,薛警官,你也是男人,并且在自己的行业内相当成功,肯定应该体会到,对于男人来说,成功的魅力绝不是金钱美色可以比拟的,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可能会犯小错误,但大立场绝对不会、也不容有失。他不会走私,他不会越这个雷池,毁掉自己的事业。如果安业集团走私,甚至跟那两起谋杀案有关,我能断定,那也是内部一部分人的所为,跟他毫无关系。”

薛宏伟挑了挑眉,沉吟片刻,让人带她回到拘留室。

结束这番谈话后半小时,李凡带着律师前来拜访,出现在她面前。之璐感觉措手不及,昨天晚上她被警察被带走的时候,李凡也在一旁看到了,当时他一脸错愕,却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伸出了援手。

可问题是,事到如今,之璐对他的好意,已经有了顾虑,完全不敢接受。所有的事情都跟他有关,可是偏偏没有证据,真相扑朔迷离,太过模糊不清,想要弄明白在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事情,对之璐而言,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客气地笑了笑,看了李凡,再看看那名精干的中年女律师,欠身道谢。

李凡挥手表示小事一桩。鲁建中恰好出现在门口,他本是来找之璐的,看到李凡,改变了主意,脸上浮起礼貌的笑意,说:“李总,既然已经来了,我也不用再联系你,麻烦你跟我下楼一趟,配合我们取证。”

“没问题,”李凡的笑容里什么都看不出来,“之璐,你跟宋晓雯宋律师好好谈一谈。”

怎么都没想到宋晓雯了解情况之后会劝她认罪。她语重心长地说,首先,认罪时态度良好,承诺负担经济上的一切损失;更重要的是,这段时间,她刚离婚,各类事情纷繁复杂,导致了心理上的问题,情绪相当不稳,所以一时手误伤了人,她的心理咨询师可以给她开出证明,这三个条件下,案子必定能顺利解决,大事化小。

之璐越听脸色越阴郁,胸口憋闷,数次想拍案而起,好容易忍住怒气,一口气回绝:“我为什么要承认我没做过的事情?绝不可能。”

宋晓雯晓之以理:“你有没有看清楚目前的状况?证据都指向你,法律的原则是重证据而不轻信口供,哪怕你不承认,也有可能被定罪,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之璐看她,“司法上,零口供而被定罪的并不多,可以说,极少。”

“那是因为,没几个人能坚持到最后。”宋晓雯一针见血,“没有口供一样定罪,还不如主动承认,量刑还会轻一些。”

真正话不投机,之璐不想再跟她理论下去,微微一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倘若真到了那一步,那我就坐牢好了。”

听得宋晓雯一愣,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认真地打量她,“你宁愿坐牢,也不愿意承认罪名?”

之璐表情淡漠,只说了一句:“我没罪。”

宋晓雯离开后,之璐抬头,从狭小的窗户里看着天空。人心就跟着天空一样,看似空澄一片,实则暗含无数玄机,一层一层的,总是揭不开。她想,人活一世,总归要信一些东西,才不至于垮下去,比如说感情、理想、精神,信仰……这些东西,看似空洞,平时毫无用处,可是在我们经受挫折和磨难的时候,在我们感受失意和悲伤的时候,在我们体验到残酷和无情的时候,它终究会在我们心底开出最绚烂的花朵,指导我们走出迷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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