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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那一刻顾不得剑气威胁,抬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他死死闭着眼,甚至封闭了听觉,就是不想看见高塔地底的东西。

因为一旦看到了,他就不得不承认,自己自始至终都是要被牺牲的那一个。

地面只往下塌陷了寸许,就忽然止住了势头。

就见无数道莹白锁链猛窜出来,它们在“哗哗”作响的金石之声中,钻入每一道碎石缝隙,又从另一处钻出。

眨眼之间,那些锁链就交织成了一道巨网,硬生生将碎裂的地面兜住了,不再往下塌陷。

什么人?!

乌行雪转过头,朝锁链来处望去。

就见塔门洞开,门外还有玄雷电光闪过的残余亮意,一道身影站在塔门之外,两手攥着锁链另一头。

那人看身形正值盛年,站得笔直。仙门中人大多如此,这并不叫人意外。但灯火映照之下,他的脸却满是衰朽,唇边有两道极深的纹路。

修行之人音容难改,区区百年,不至于变成这样。这人应当活了很久很久了。

因为褶皱总是向下的,所以他脸上总浮着几分刻薄怒意。

来人眸光扫过崩塌的塔内,动了动唇:“我听门下弟子说,有稀客夜半登门,被徽铭引来这里了。”

听这语气,恐怕就是封家家主了。

“我门弟子年纪都还小,一慌一乱便讲不清话。我都已经歇下了,头脑也有些困乏。听了半天还是十分糊涂,只听闻客人来头不小,似乎是仙。”

他说着“似乎是仙”,语气却十分冷淡,并没有深的敬畏之意。

毕竟封家一门照看落花山市,镇守神木封禁之地,不仅在人间地位特殊,即便面对一些小仙,他作为封家之主,也是从来不怵的。

他攥着锁链,抬脚跨过高塔门槛,一边将锁链收紧,一边继续说道:“既然是仙客登门,怎么能让长老、弟子草草来迎呢,实在有失礼数。所以我特地赶来会一会,看看是仙都哪位上仙得了空闲,对我封家的这座塔如此好奇,还弄出了这般动静,我——”

他进了塔,目光终于从碎裂的地面上收回来,看向塔中“所谓的仙”……

然后这话就说不下去了。

他扫过萧复暄时,面色便是一紧。

扫过乌行雪时,更是瞳孔骤缩,薄唇几乎抖了一下。

“你……”

乌行雪挑了一下眉。

「这反应好生奇怪,就好像这家主认得我。」他悄悄对萧复暄说,「但我对他却全无印象。」

萧复暄没应声。

过了片刻才道:「你全无印象的人多了。」

乌行雪:“?”

他忽然又想起仙都时候,萧复暄说过的那句“我在人间见过你”,“在京观”,但他确实对此全无印象,一直以为对方只是恰巧经过、恰好看见。

现在听这冷不丁的一句,似乎……同他以为的不一样?

但此时此刻,并不是试探询问的好时机。

因为封家家主在看见他之后,浑身僵硬,最终却一圈一圈缠紧了手上的锁链。或许是错觉,他忽然多有了一种“破釜沉舟”之感,就好像他知道今夜注定不得善终,却也别无他法。

他绞紧了锁链,垂下目光,沙哑的嗓音压得极沉:“即便是二位……我今晚也不会松开这锁链。”

乌行雪道:“你认得我?”

封家家主嘴角的褶皱抽动了一下,良久之后,开口道:“后生我……年少时候曾误中邪术,差点身死。”

乌行雪怔了怔。

当年神木的传说之所以会流传开来,就是偶尔会有这样的人——因为意外濒死,却又侥幸得救。

那些人,都曾亲眼见过神木。

还有传闻说,曾经见过神木化人后,夜半时分踏进庙宇,往龛台上放了一尊玉雕。

说这话的人,也亲眼见过他。

“或许正是有此仙缘,后来才能得幸镇守落花台。”封家家主说着,声音又哑又慢。

“仙缘……得幸……”乌行雪轻声重复着两个词,弯腰捡起掉落的神木碎枝道,“那你告诉我,这些碎枝,这座塔,还有你拦着不让塌的这块地,又是哪里来仙缘,从何得幸的?”

乌行雪原地扫了一圈,道:“我看不出这同仙有何干系,更看不出幸在哪里。”

封家家主脸色更加难看,几乎显出了几分罕见的狼狈之意。

萧复暄将剑往地上一杵,指背抹掉刚刚溅到的一星尘土,道:“要么你说,要么我强开。”

封家家主猛地抬了一下眼,又慢慢垂下去,肩背绷得极紧,脖颈几乎浮起青筋,但他依然攥着锁链,没有任何要让开的意思:“我行至今日,已然如此,说或不说都没有意义。”

萧复暄沉声应道:“好。”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他握剑的手一发力。

整座高塔陡然掀起巨大的风涡,几乎通天彻地。那风涡像一条长龙,扭转着将周遭所有东西就吸纳其中。

椽梁断木,龛台蒲团,金石铁石,无一幸免。

就连宁怀衫和封徽铭,都得一把长剑楔进地面,将自己死死拽住,才没有被卷进风涡里。

仿佛万物都在飓风中变了形,满地锁链更是锵然乱撞,相击之下火星迸溅。

它们再难锁住冷石地面,那些厚重的石块在风中寸寸断裂,转眼就成了齑粉。

下一刻,就见萧复暄长剑一划,金光扫过所有锁链。

法器同修行者从来都是灵神相系的,锁链断裂的瞬间,封家家主再难自控,长啸出声。

他浑身的经脉都浮于皮肤,看起来狰狞可怖。但他还在不断甩出新的锁链——

每断一根,他就补上一根。

断十根,他便补上十根。

……

断裂声和锁扣声层层相叠,但最终还是他先败下阵来。

他身上凸起的脉络不知从何处裂开了口子,血液汩汩下流,顺着手臂再到手指,染得锁链通红一片。

第一道锁链没有续上的时候,他力道一空,整个人踉跄了一下。

接着便是第二道、第三道……

眨眼之间,一边的锁链就全被截断。

家主猛地脱了一边力,在狂风中半跪于地。

下一瞬,另一边也全然截断。

就听一声轰然巨响,莹白锁链悉数碎裂,跟着冷石地面一块儿塌陷下去。露出了高塔地底下的东西。

乌行雪先是看到了两口棺木,摆在巨大的阵中,四周全围着蜡烛。

接着,他听见了数以万计的尖啸和凄厉叫声……

他上一回听见这样的声音,还是在坟冢无数的京观。

这里不仅声音像,气味也像。

就好像有人把京观数以万计的亡人引到了这里,封在塔下,一边养着这两口棺木,一边炼就换命禁术。

正常来说,如此冲天的凶煞阴气,方圆百里的人都能感知到。

然而这座高塔椽梁里嵌着神木碎枝,神木之力刚巧能盖住这些凶煞阴气。与此同时,这些凶煞阴气又刚好能掩住神木碎枝的气息。

倒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相辅相成了。

乌行雪沉了脸。

怪不得这里的神木气息让他又熟悉又陌生,还沾染着几分邪祟感,都是拜这地底下封着的东西所赐。

“棺木里的人是谁?”乌行雪沉声问。

封家家主满手是血,攥着碎掉的莹白锁链,跪在塌陷的碎石间,怔怔看着那两口棺木,片刻之后哑声笑起来。

良久之后,他答道:“那是我一儿一女。”

儿女?

乌行雪皱起眉,下意识朝封徽铭望了一眼。

封徽铭攥着剑柄,也脱力地跪在地上,低垂着头,连呼吸都是轻颤的。

如此看来,所谓的换命,就是拿封徽铭换他死去的儿女了。

封家家主眼里只有棺木。

他一边汩汩流血,一边轻声说:“……我儿君子端方,豁达温和,甚至身子骨略薄了一些。我那爱女略小两岁,天资聪颖,根骨奇佳,脾性如钢……”

那双儿女很小的时候,他就想着,倘若以后他们长大成人。他这家主之位,可传给根骨好的女儿。儿子呢,就做个辅位长老,管管丹药和医堂。

兄妹俩能撑住封家的门面,成一段佳话。

可惜啊……

这双儿女尚未成人就都故去了,同一天,同一死状,之前也同样毫无征兆。别人不知兄妹俩死于何故,纷纷惋惜哀叹,也不知怎么安慰他,只能冲他说“节哀”。

但他作为亲父,自己心里却清清楚楚……

当初他年少时候曾误中邪术,本来是要死的,却被强救了回来。救他的法子不算光明,他也知道往后必定会付出一些代价。

但他没有想过,代价会落在儿女身上。

他曾经一万次嗤嘲:他们封家斩除邪祟,凭何会遭此报应?

真是……不讲道理。

所以他不服。

他找尽办法,想要跟命挣个高低,想把那双他极其喜爱的儿女从棺木里拉回来,想他们重活于世、光耀门楣。

他最终找到了一种换命禁术,说难很难,说简单却也十分简单。

就是需要亡人魂,也需要活人命。

以亡人铺就禁术,再找个活人以命换命。

一个两个亡人根本不够,他需要数以千计甚至万计的亡人,才能铺一条换命的路。所以,他把手伸向了有着巨大坟冢、埋着不知多少亡魂的京观。

但他没想到,京观那里来了个散修,就地筑了高塔,日日夜夜逡巡守护。那散修在那多守一日,他便耽搁一日。

他便稍稍动了些手脚。

于是不久之后……散修走火入魔,堕入邪道,那座高塔成了藏污纳垢之处。

他是杀是封,就都师出有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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